熊完和魏无忌坐着马车来到楚王宫外,黄歇早已恭恭敬敬等在那里。
这位年轻的楚王踩着侍者的背脊,由黄歇搀扶着下了马车,扭头一看,咦?后面的马车哪去了?
熊完挥手将景阳招呼到近前,询问之下,才知陈政等人在半途中被王叔的人接走了。
“岂有此理!纵是王叔派人接走吕公子和邹子先生,也要知会本王才是,如何瞒着本王?”
景阳低头跪在那里,眼睛珠子转了几圈儿,却是默不作声。
魏无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急忙向黄歇询问道:“春申君,方才可是送王叔回府了?”
黄歇一脸无辜地回忆道:“老夫奉楚王之命将王叔送回了府中,好言宽慰一番后,王叔也是懊悔不已。为了向楚王赔罪,王叔从府中取出十数坛珍藏多年的好酒,教老夫先行回宫预备酒席,还派人请景阳将军护送楚王。怎得又将吕老弟和邹子先生半途接走了呢?”
魏无忌凑到熊完耳边低语了一番,熊完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起来,随即对景阳喝令道:“速速赶赴王叔府中,定要将吕公子和邹子先生,哦对了,还有那个徐福接入王宫。若是吕公子和邹子先生少了一根汗毛,你便提头来见!”
此时的黄歇也感到了一丝恐慌,想起子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老脸,心里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
熊完看着翻身上马的景阳,一丝疑云从心头飘过,心想,这厮平日与王叔子兰相交甚厚,有事儿没事儿就凑到一起把酒言欢,今日这件事透着古怪,怕是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
黄歇看出了熊完的心事,主动请缨之下,坐上马车与景阳一路扬尘而去。
来到子兰的府门前,几个守门员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说王叔进宫赴宴去了。
黄歇气得直跺脚,连声骂道:“王叔有没有进宫赴宴老夫能不知道吗?!方才老夫离开之后,有没有人坐着马车来过?说!”
几个守门员由点头变成了摇头。
“都给老子闪一边儿去!”黄歇扬起袖子将几个守门员推到一边,招呼景阳闯了进去。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黄歇是一边找一边喊,就差把子兰府中的老鼠洞都扒开看个究竟了,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子兰的一家老小聚在院子当中,一个个是既无辜又好笑。
景阳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不巧被黄歇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个正着,看来,子兰和景阳是串通一气在搞事情。
黄歇的大脑经过一阵飞速的旋转,首先确保楚王和自己的安全,看来比寻找吕老弟和邹子先生更加重要,也更加迫切。
“景老将军,人是在你手上不见的,若吕公子和邹子先生有何不测,老将军怕是脱不了干系。依老夫之见,将军不如带人在城中仔细查找,老夫先行回宫,也好让楚王拿个主意。”黄歇站在子兰府外,一脸诚恳看着景阳。
景阳也不是吃素的,心想,老家伙还想将老夫支到王宫外面,万一这位春申君在楚王耳朵边儿给自己灌一桶眼药水儿,自己还怎么在熊完和子兰之间左右逢源、来回摇摆呢?!楚王和王叔两大集团斗得越热闹,自己的地位就越稳固,即使是一方战胜了另一方,自己也要迅速和胜利的一方来一个亲密的拥抱,然后在奄奄一息的失败者身上再补上几刀。
在权力斗争的过程中,甭管你是舆论战还是口水战,也甭管你是陈桥兵变还是玄武门之变,变来变去也不离其宗的是,赢家总是藏得最深的人,也是出手最稳最狠最准的人。那些耀武扬威、咋咋唬唬的人最终都死在装傻充愣、沉默不语的人手里,那些拿着国产突突突一通扫射的人最终都死在某个隐藏在角落的瞄准镜中。
那些一碰就跳、一触就叫,夸他几句就眉飞色舞,说他两句就掀桌子拼命的人,其实都是无足挂齿、无关轻重的人。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人是,任何时候都能够泰然自若、不动声色,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在这种人身上看到的东西不是凭你的眼力看到的,而是人家想让你看到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想让你看到多少你才能看到多少,不想让你看到的你永远也看不到,或者说,等你看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个世上聪明人比比皆是,然而死得最快、死得最惨的都是这些乖巧机灵、能言善变的聪明人。其实,自认为聪明的人都可以归入傻子的行列,让人家看出聪明的人都可以归入笨蛋的队伍。几千年的过去告诉未来,那些绝顶聪明的人到最后,都被抄了家、砍了头、灭了族。答案,就在那些笑到最后和哭到最后的人那里。
一个聪明人的酒杯里,不如放一点傻,兑一点呆,需知,时时处处都实实在在的人反而占尽道义、让人无懈可击,对人对事都能吃一点亏的人反而占尽先机、让人不忍抗拒,如此,即使成不了万中无一的绝世高手,也总不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被从天而降的掌法击得粉身碎骨。
景阳不但是能打仗、能喝酒的豪放之人,对政治游戏不甚精通也是略晓一二,在王叔子兰即将跟楚王摊牌的关键时刻,自己越靠近中心地带便越安全,越脱离中心地带便越危险。
“春申君说笑了,如今老夫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如何带人寻找呢?再说,没有王令,老夫又怎敢带人在城中大动干戈呢?”
黄歇一愣,怎么平日在楚王和自己面前点头哈腰、俯首帖耳的景阳,此时说起话来却是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呢?可面对景阳的反问,一时又想不出应对的说辞,一种莫名的恐慌感驱使着黄歇跳上马车,任由景阳一路尾随。
回到楚王宫外,黄歇一路小跑便向宫内奔去,守卫宫门的楚国大兵还从未见过春申君如此慌张,一个个都是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穿过宽阔的广场,迈上大殿的台阶,满脸是汗的黄歇竟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笔直的身体贴着台阶,瞬间速降了七八米后,摩擦力才战胜了强大的地心引力。只有一只鞋子还在享受着速滑的快感,跟套在黄歇脚上的另一只鞋子来了个飞吻后,继续在台阶上蹦着跳着,最终稳稳地落在了大殿台阶的起始处。
这位春申君一个俯卧撑站了起来,忍着身上各处关节传来的剧痛,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发冠,轻轻咳嗽一声,扭脸看了看台阶两边站立的王宫卫士。
手持长戟站在两旁的卫士们都憋着一张大红脸,有的眼皮儿耷拉着打瞌睡,有的抬头看着天上在想事情,好像对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幕熟视无睹一般。
随后而至的景阳来到大殿台阶前,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那只憧憬自由的鞋子,一股酸酸臭臭、甚是调皮的味道穿过景阳灵敏的嗅觉神经,道道闪电在景阳的脑细胞中频频闪过,一股黑色的蘑菇云在景阳的头顶上升腾起来,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在核弹的接连震荡中晃了几晃,直到用手指强行关闭了两个进气孔后,原本天旋地转的世界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景阳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拎着那只外号叫做胖子的小男孩,走近落弹点后,动作挥洒地甩出了一个抛物线。
黄歇转身一看,哎呀?果然厉害!能在老夫的鞋子面前屹立不倒的,景阳可以算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从台阶上方隐隐传来楚王熊完的大笑声,黄歇急忙穿上鞋子,一瘸一拐地拾阶而上,迈步进入了门庭宽阔的王宫大殿。
哪知刚一进去,黄歇瞬间凝固在了当场。
刚刚把佩剑交给殿外卫士的景阳对黄歇的异常反应甚是不解,举目张望过后,也是变成了一尊蜡像。
大殿内,楚王熊完居中而坐,下首处一边坐着子兰和魏无忌,另一边坐着陈政和邹衍。只见子兰如坐针毡般坐在那里,不时用袖子擦拭着面颊上滚落的汗珠,而熊完、魏无忌、陈政和邹衍却是谈笑风生,意犹未尽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
熊完挥手招呼着大殿内的两尊蜡像,轻松自如道:“春申君和景阳将军来得正好,还不快快落座,本王有好事通报二位。”
黄歇和景阳向楚王熊完行过礼后,分别坐到了两旁。
陈政扭脸看着黄歇笑道:“春申君神色为何如此慌张,走起路来也不灵便了呢?”
“……”
景阳突然道:“邹子先生的那位弟子如何不在呢?”
陈政一笑:“景老将军真是个操心人。这楚国的都城如此繁华热闹,人家哪有心情坐在这里与我等虚度光阴呢?!”
景阳满以为徐福已经被子兰枪毙完扔到哪个乱坟岗子了,就是对面坐着的吕不韦和邹衍也是劫数难逃,可眼前的一幕却显得那么不真实呢?!扭头再看子兰,除了一个劲儿地擦汗,当初那趾高气扬的派头哪去了呢?!
熊完举起面前桌案上的酒樽,一脸欣喜道:“我等在此开怀畅饮,如何是虚度光阴呢?!来来来,这樽酒要敬王叔,若不是王叔网开一面,哦不对,是既往不咎,也不对,呃…,哦对了,是深明大义,吕大哥此番楚国之行又岂能满载而归呢?!来,本王敬王叔!”
子兰双手微微颤抖着握起酒樽,痛苦地看了对面的陈政和邹衍一眼,缓缓将酒倒入口中,脸上浮现出欲哭无泪的神情。
黄歇也是奇怪,本来在楚王和自己面前处处掣肘的子兰,转眼间学乖了呢?
熊完看了看两眼发直的黄歇和景阳,笑道:“方才王叔在本王回宫的路上派人请走了吕公子和邹子先生,如今看来本王确是多虑了。来来来,第二樽酒敬春申君和景阳老将军,二位一个是备下了如此丰盛的酒宴,一个是护驾有功,都是本王的左膀右臂啊!哦对了,这酒樽里的美酒可是王叔的私藏,王叔何不陪我等再饮一樽?!哈哈哈哈!”
魏无忌插话道:“既然是王叔私藏的美酒,我等今日有此口福,也要感谢王叔才是。何况王叔深明大义,答应在吕大哥离楚之时,粮食是要多少便给多少。楚王能有王叔这般胸怀的人辅佐,楚国之霸业指日可期矣!”
“好好好!”熊完兴奋道:“来,我等共同举樽,再敬王叔。”
此时再看子兰,却是颓丧的坐在那里,看着桌案上的酒樽发愣。
“王叔…,王叔…”
在熊完的接连呼喊声中,子兰才转过神来,缓缓拿起酒樽比划了一下,又将酒樽放了回去。
景阳看着子兰的异常表现,顿时警觉起来,起身来到子兰面前拱手道:“王叔可是哪里不适?”
“……”子兰有气无力地挥动了一下手臂,却是无语。
“王叔果真答应了粮食之事?”
子兰幽怨地看了一眼景阳,又拿眼扫了一下陈政和邹衍,默默把头低向了一边。
景阳转身向熊完拱手道:“大王,粮食之事事关重大,若是因此惹恼秦王,怕是秦军的兵锋将转向楚国,那时可就悔之晚矣了。”
陈政轻笑道:“景老将军,你我用那耳杯斗酒之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吧?!怎么转眼间就要反悔呢?老将军把我都给喝到阴曹地府去了,差点儿没能活着回来,怎么,那酒都白喝了不成?!”
景阳把脸一晒:“国家大事岂能儿戏!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喝得老夫天旋地转、人事不省,那酒岂能算数?!”
“好!也罢。”陈政起身走到景阳近前,摆手招呼道:“将军若想知道我那喝酒的手段,不妨贴耳过来,我便将那千杯不醉的独门秘籍传授给将军。”
景阳这位素称楚国酒量第一的酒坛老将,终究还是抵挡不住眼前的诱惑,只见陈政在景阳耳边轻声细语了一番后,那景阳眉头一皱,脸色沉郁起来,随即向陈政拱手道:“承让了!”接着便坐回了原位,把头一低,继续做起了蜡像。
在场的其他人除了邹衍在含笑不语之外,都是一头的雾水,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陈政坐回了邹衍身旁,扭脸一笑道:“听说邹子先生擅长吹律,今日在这王宫大殿之内,先生何不吹奏一曲,一助酒兴呢?”
哪知邹衍还未作答,沉默多时的子兰急忙抬起双手喊道:“别!”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子兰身上。
陈政一笑:“王叔这是何意?”
“这…,这…”
陈政又对邹衍笑道:“邹子先生当年曾经将那贫寒之地吹得大地回暖、万象复苏,所用之器必是非同一般,可否教我等一睹为快呢?”
“别!”子兰又喊了一声。
在场众人的目光从子兰转移到邹衍,此时又转移到子兰,这究竟是弄啥勒?
熊完不解道:“王叔所言究竟何意?”
子兰面颊上滚落着汗珠,在他的脚踝处,一条蛇尾露出了寸许,一闪间,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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