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矜

494 白露


        元和七年春,适逢柳贵妃千秋。
    沈娘子的父亲因柳贵妃而死,满朝皆知。可京都有人给张刺史透过口风,说柳贵妃一直顾念与沈娘子的旧情,每每提及,总免不了伤心落泪。
    张刺史想讨柳贵妃欢心,便与沈娘子商量给柳贵妃送上一幅闺阁绣作为寿礼。沈娘子碍于情面答应下来,与吴阿巧合力绣了一幅赵矜的画作《京都春景图》。
    绣好之后,张刺史又安排人手送沈娘子奔赴京都,以敬献寿礼为名,与柳贵妃见上一面。
    沈娘子推脱不过,带着吴阿巧与梁氏一同赶往京都。
    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谁能想到敬献寿礼当日,吴阿巧自作主张,将《京都春景图》换成了她绣的《五牛图》。柳贵妃喜欢的紧,把吴阿巧留在了京都传习所,对她恩宠有加。
    旁人都道教会徒弟没了师父。沈娘子灰头土脸回到永年县,连日劳累加上郁结难舒,大病一场,三四个月才好利索。
    沈娘子冷冷哼道,“我听说京都贵女的嫁妆里总少不了你吴娘子的绣品。谁人不知你吴娘子大名?如今功成名就了,反而将当日背叛之举说成保全?真真可笑!”
    “师父,我在京都表面看来风光无限,实则每时每刻都如履薄冰。”吴阿巧心有戚戚,问道:“赵娘子的死讯,尚未传来永年县吧?”
    “赵娘子?”沈娘子难以置信的瞪圆眼睛,“你是说小愚?”
    吴阿巧平静的点点头,“赵娘子死于大平宫。”
    沈娘子心痛不已,两行热泪无声滑落。
    “千秋那日,我无意中听到宫女私语,说柳贵妃对赵娘子极为厌恶,才会换下《京都春景图》。”
    “她厌恶小愚?”沈娘子眉头蹙起,难以置信的盯住吴阿巧。柳媞与她谈及赵矜时,除了牵挂就是疼惜。
    但从吴阿巧眼中看不到半点闪缩欺瞒,不由得信了几分。
    先帝在时,对小愚极为宠爱,人前人后夸她是赵氏奇童,封她做千金郡主,视她若掌上明珠一般。每逢家宴,小愚奏箜篌,先帝在旁为她敲玉磬和拍子。就连四皇子赵弘私下里开玩笑都说,幸亏赵矜不是男儿身,否则怕是要立为皇太孙的。
    沈娘子见赵矜的次数不多,印象中的她梳着双髻,一对大眼黑亮亮的。
    沈娘子并非不信柳媞厌恶赵矜,而是不信有人会舍得厌恶那样趣致可爱的孩子。尤其小愚早慧,更为乖巧懂事。沈娘子攥紧帕子捂住胸口,声音颤抖,“小愚死了?!是真的?”
    “我离开京都时听说的……”虽然宫中处理此事极为低调,可赵矜的死讯还是在宗室里悄无声息传扬开来。
    沈娘子稳稳心神,幽幽叹道:“算起来,小愚大你两岁。想不到,我还苟延于世,她却死了。”轻拭眼角,抿去泪珠,“她生于大平宫,死于大平宫,也算有始有终吧。”想了想,觉出不妥,“小愚长居镜花庵,谁召她入宫?”刚问出口,心里就有了答案。
    吴阿巧沉声道:“柳贵妃说要为赵娘子庆贺寿辰,特意请旨重开大平宫,粉饰一新,把赵娘子接进宫去。当晚,便急召御医……”
    “小愚所患何症?”
    “心疾。所以不便移送宫外,留在大平宫静养。之后就……”
    沈娘子听清楚了吴阿巧话中意味,喃喃道:“我父亲虽不是柳媞亲手所杀,却也因她而死,我怨她至深。即便她帮我许多,我还是怨的。
    她千秋时,我不愿去。我怕见了面,被她哄一哄,就不再怨她。”沈娘子自嘲一笑,“阿巧,你也是个傻的。听到宫女议论,当时为何不与我讲明?”
    吴阿巧那时只是个第一次出远门,没什么见识的土包子。她听到那些话之后,本能的反应就是千万不能触怒柳贵妃,她怕师父会遭殃。直到现在,吴阿巧想起当时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
    沈娘子喟叹,“你是怕我不信你?”
    确实如此。柳贵妃温柔娴淑,深得文帝宠爱,要说她人前人后两张皮,谁信?
    沈娘子不等吴阿巧回答,自顾自又说道,“阿媞幼时,小小一只蜚蠊就能把她吓的惊叫连连。是是还取笑她天生兔子胆。
    这么胆小的人,行事却是惊世骇俗。故太子的侧妃,成了当朝皇帝宠冠六宫的贵妃。
    是是剃度出家。小愚呢?小小年纪,自请去镜花庵为先帝诵经。小愚的哥哥们远离京都,守皇陵。
    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说柳媞命好。现在,我真心想知道,她算计了多少人,才能爬上皇帝的龙床。”幽幽叹口气,目光柔和,“兴许你不说是对的。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柳媞的为人。”
    年纪愈长,那些深埋于心底的往事渐渐浮出。沈娘子甚至记起了若干年前父亲对她说,柳媞为人并不简单。正值豆蔻年华的她,哪里听得明白父亲的暗示?
    “待会儿叫人买些元宝蜡烛,祭一祭小愚吧。”沈娘子又红了眼眶。
    县衙后院。
    田内侍身着常服与廖知县歪坐在四足床上,一人一壶浊酒,中间放一碟烤好的切片羊肉。
    二人痛饮三杯之后,田内侍才小心翼翼说道:“承佑,赵娘子殁了。”
    他尽量放缓语调,廖启仍被惊得弹起身,“你说什么?娘子她……”
    “我反复确认,一来一回,耽搁不少时日。”停顿片刻,“是真的。”
    廖启喉间酸涩,“陛下终究容不下娘子。”
    “是不是陛下的意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娘子与柳贵妃用过晚膳之后,便急召御医入宫。随后传出娘子患上心疾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柳贵妃?”
    “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她是娘子生母啊!虎毒尚不食子……”
    “生母?若不是她,娘子就不会受断臂之痛,更不会成了残废!”
    外间都说赵矜不慎摔断右臂。田内侍入宫之后,明察暗访得知,赵矜的胳膊是惠妍公主指使宫人生生打断的。
    “旁人不知情也就罢了。你是知道的,什么贤良恭谨,什么温柔淑惠全是做戏。真正的柳媞攻于心计,心如蛇蝎!”
    廖启无言以对。赵昶出殡那日,虞是是满头白发,触目惊心。柳媞却好似悬崖上盛开的雪莲,孤傲清冷。孝服穿在她身,没来由的成了妆点,衬得她尖俏小脸白如初雪。
    或许,正是那天,文帝对柳媞动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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