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人生

第30章


 
  在这里,我想顺便讲一点想法。 
  关于文化交流的重大意义,我最近几年在许多文章和发言中都曾强调过。中国和印度这两个世界上最大的文明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其对于两国文化之促进作用,有目共睹。对于两国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两国学者都有各自的卓越贡献,著述累累,成果辉煌。可能有人认为,我们研究得已经差不多了。实际上却是远远不够,广度不够,深度也不够。我这一篇关于“大人相”的短文就是一个具体的例证。从两千多年的历史上来看,需要弥补之处还很多很多。特别是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正大力传入这一段历史上,疏漏之处就更多。我们两国的有关学者千万不要满足于目前的成绩,我们的道正远,需要做的工作正多,我们要共同努力,庶不至于辜负历史交给我们的任务。 
  批判的狂潮汹涌澎湃 
  当时流行最广也最有权威的说法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是批判的,是斗争的。有人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总而言之,斗,斗,斗,斗就是一切;批判是斗争的一种形式。有人连屁大一件小事也上纲到阶级斗争。虽然还没有像以后那样昭告天下: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时时讲,但是阶级斗争的势头已颇可观。并不是所有的领导人都同意这种观点。我曾在一次报告会上亲耳听到陆定一,当时的中央宣传部长,说到当年江西苏区的一件事。一个人在街上小便,被人抓住说:在街上小便,危害公众卫生;危害公众卫生,就是危害人民的性命;危害人民的性命,就是危害革命;危害革命,就是现行反革命。陆定一是反对这样做的。可惜并不是每一个领导人都有这样的认识。于是斗争之声洋洋乎盈耳,滔滔者天下皆是矣。 
  有的领导人认为,阶级斗争最集中的表现是在意识形态领域内,而搞意识形态工作的都是知识分子。因此,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谈过的那样,斗争和批判的目标始终集中在知识分子身上。根据我个人的观察,每掀起一个批判的运动,总先找一个人,或一部书,或一个电影当作靶子,大家把批判的利箭都射向这个靶子。批判的过程是由小渐大,由近及远,一直到全国学术界都参加进来。批判的技巧是抓住片言只字,加以歪曲,杯弓蛇影,无中生有,越“左”越好,无限上纲,最后必须同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修正主义思想挂上钩。“修正主义”这个词,50年代前半期,似乎还不大习见。等到同苏联的关系闹翻,这个词才频频出现,因为中国认为苏联变成了修正主义。但是,究竟什么叫真正的修正主义,我看,当时弄清楚的人不多。大家习以为常,彼此糊涂,彼此心照不宣。   
  1950-956年(3)new   
  根据我的回忆――这种回忆我只能说大概是正确的,细节方面难免有点出入――最初被选中当靶子的是两部影片:《武训传》和《早春二月》。批判的程序就是我上面讲的那样。 
  第一部被选中批判的电影是赵丹主演的《武训传》。这一部影片的罪名很大,很可怕。有人说,武训是封建帝王的忠实走狗,为帝王的统治当帮凶,他那一套行乞的做法,比如趴在地上让人骑在他背上,以求得几文钱来办学,等等,都是蒙蔽迷惑别人的。总之,武训的目的是想延续封建帝王的罪恶统治,罪大恶极。赵丹的演技越超绝,起的作用也就越恶劣。对于这些刀笔吏式的指摘和谴责,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到了后来,这种指摘和谴责竟加到了历代家喻户晓、万人争颂的清官头上,比如包拯、海瑞等等,他们都成了人民的罪人。因为他们的清廉缓和了人民与最高封建统治者皇帝之间的你死我活的矛盾,因此也就延长了封建帝王的统治。讲“辩证法”讲到这种程度,岂不大可哀哉! 
  还有一件与《武训传》有联系的极其重要的事件,必须在这里讲一讲,这就是江青的“露峥嵘”。毛泽东对江青是非常了解的。据说他有意限制江青的活动,不让她抛头露面。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有好多年之久,一般老百姓还都不大知道江青。然而,有朝一日风雷动,江青乘批判《武训传》的机会,从多年的“韬光养晦”中脱颖而出,顿时成为令人瞩目的人物,光芒四射,伏下了以后的祸机。原来毛泽东派江青赴山东武训的老家堂邑去调查武训的家世。个中详情,我们局外人是无法摸透的。也许因为江青原是电影演员,而《武训传》又是电影,所以就派她去调查了。所谓调查,其实是先有了结论的,只需使用演绎法,先有了公理,只需找到合乎这个公理的“事实”,加以罗织与歪曲,凡与此公理不合者一概在扬弃之列。这样的“调查”,其实是非常容易的,然而江青一行却故作诡秘状,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大功告成。结果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长达若干万字的“调查报告”,把武训打成了地主狗崽子、地痞流氓,民愤极大,罪大恶极。批判《武训传》,一万个正确。从此,江青便也誉满天下、名扬四海了。 
  总之,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闹剧,而且埋下了极其危险的祸根。十几年后出现的“文化大革命”,与此不无关系。 
  批判《早春二月》是在西四西大街一所大院子里开始的。记得这是当时电影局(或另外别的名称)所在之地。把一批文化界的人士邀请了去,先让大家看电影,然后座谈,并没有什么人告诉你葫芦里卖的或者想卖什么药,只是让你随心所欲地发表意见。我的政治水平、思想水平和欣赏水平都奇低――也许并不低,因为过了几十年后,还是给《早春二月》平反了――我认为这部片子非常好,画面美丽,人情味极浓。如果我发言的话,我一定会大大地赞美一番的。可惜,或者幸而,我临时有事,提前离开会场,没有发言。过了不久,有人告诉我,在那一天发言赞美者都必须“主动”写文章,批判自己的发言,因为这一部电影被定为“坏片子”,是宣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我这一次幸逃劫难,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 
  批判之风一起,便决不会仅仅限于《武训传》,跟着来的是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我不知道为什么首当其冲的竟是俞平伯的对《红楼梦》的研究,我自己虽亲自参加了这一场声势也颇为浩大的批判。但是,我对幕后的活动并不清楚,估计也有安排,什么人发动,然后分派任务,各守一方,各司其职。最后达到了批倒批臭的目的,让所谓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成为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批判一经开始,便不会自动停下,它会像瓜蔓一样,四出蔓延。大概是因为胡适也研究过《红楼梦》,于是首先就蔓延到胡适身上。尽管他当时并不在大陆,而是在台湾或者美国。搞一个缺席批判,也无不可。许多学人一哄而起,对胡适的方方面面都批判到了。因为他本人不在现场,人们批判起来,更用不着有什么顾忌。用的方法同以前一样,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刀笔罗织,无限上纲。大家共同努力,演了一出杀鸡给猴看的闹剧。这场批判后来又扩散开来,牵涉到了许多有影响有造诣的著名学者,但并没有形成人人自危的局面,因为,达到被批判的水平并不容易,必须有相当高的学术地位,才有入选资格。尽管如此,一部分自认为有候选资格者,心中总是忐忑不安,空中好像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的学术研究 
  我在上面讲到了批判和开会,批判除了写文章以外,就是开会,开会与批判紧密相联,于是无日不开会矣。诗人冯至套用李后主的词,写了两句话:“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从中可见当时我们的心情。 
  我工作的单位是在学术界和教育界。可哪里有时间来进行学术研究呢?这些我将在我的学术研究中逐年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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