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第六章(25)


小彭再到张家来的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的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黄菜叶。有时去肉铺,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干得发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的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痛苦恶化。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春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毛主席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座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的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浪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毛主席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毛主席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的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缝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沙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顶破草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草帽装的东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草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草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草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的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dong,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