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24章


从什么时候你们开始约会的?一定是从舞会上!”
“是的。”
“早就知道跳不出什么好事!跳舞跳散了多少对幸福夫妻!”
“跳舞就能跳散的,绝对不幸福。”
“噢,你和我在一起,原来是不幸福的。”
他又沉默了。
“你说,你是不是很不幸,因为娶了我?”
他还是沉默。
“看来很不幸。我的爱得来太容易,也太多,成剩余的了,成负担了。田苏菲自作自受啊,人家越烦你,你越自作多情。”
“我从来没有烦过你。”他抬起脸。脸又涨得血红。现在他不是因为羞涩而脸红——他已过了羞涩关。他脸红是受委屈、动感情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总想有个能和我长谈的女人。她非常善解人意,谈话也机智。话是不多,不过都有见解。我承认我有坏毛病,开始是不忍心伤女人心,不忍心赶她们走,渐渐发现她们有些可爱处,渐渐就陷进去了。”
他诚实得残酷了。他和她这一点上很相像,都懒得和对方撒谎。
“假如你和你那个情人结婚,不是和我,是不是就从一而终了呢?”
他摇摇头,说:“那我怎么知道?”
“恐怕你就老实了。你说你和她很有话说。她比较全面完美,是吧?”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
真残酷。革命是残酷的。革命把这个宝哥哥卷到了小菲命运里,把她和他阴差阳错地结合起来。让他和他命中该有的那个恋人擦肩而过。而小菲以为是犟得过都师长的,现在看来都师长很英明,他知道只有他能给小菲这样自命不凡的女人幸福。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了:她应该立刻离开欧阳萸,和他离婚,或者分居。文化局的新宿舍楼建成了,话剧团也租下一个杂院分给演员们住。小菲可以借机和他分开。欧阳萸是那种极能在悲剧中寻找美感的人,缺憾总给他满心诗意。他对任何俗成的东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圆满家庭。在精神上他是一个永远的造反者,在心灵上他懦弱迁就,巴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平等的一份眷顾。小菲若成为一场感情角逐中的牺牲者,他的爱情天平会立刻倾斜。他爱的是黛玉、安娜、卡列尼娜、玛丝洛娃,她们全是他的悲剧英雄,是美丽的烈士。
小菲也要做一个情感沙场的美丽烈士。让他回到那个恋人怀里去,让那恋人每天以凡俗小事,以女人不可救药的妒嫉、占有欲去让他大彻大悟。什么仙子也经不住在一块洗脸、刷牙、喝粥,真面目原来都大同小异。小菲会在他的回忆和思念中脱俗,他会明白他伤害了多难得的一个女人。小菲不在乎她将成一块伤疤落在他心上,不在乎隔一阵让他痛一痛。小菲的豪言壮语将是:“为了你幸福,亲爱的。”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以肉体来推翻所有猜忌(1)
然而他们在那个晚上狂热交欢,像是以肉体来推翻所有猜忌、辩驳。年轻就是好,什么账算不下去,在床上可以一笔就勾销,成糊涂账。小菲深信,只要他们的肉体能夜夜狂欢,其他都不在话下。
小菲和欧阳萸都非常忙碌,一个不断出发,去巡回演出,下乡或去工厂体验生活,一个也不断出发,去各个基层文化单位指导文化建设。两人常常是在省城小聚几天,便马上各奔东西。女儿已经快到上小学的年龄,只会背小菲外婆口授的老掉牙的儿歌。小菲一次从巡回演出的旅行中回到母亲家,发现女儿被欧阳萸带着一块出差去了。父女俩回来后,女儿满头头发结成饼,牙齿吃糖吃坏了几颗,不过坐下来便把几本童话连环画读给小菲听了。欧阳萸十分得意,觉得女儿和他自己一样,聪明并不必用功。只有一个月的共处,女儿一顾一盼,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欧阳萸的。她也会微微迈着八字步走路,也会用五根手指当梳子去刨她的头发。领她去商店扯布做衣服,她只要白色或蓝色。小菲妈俭省惯了,每件衣服裤子都把边角缝进去半尺长,随着她个头长高一点点往下放。女儿现在坚决不从外婆,她只穿恰合身的衣服。都是欧阳萸的影响。
有时小菲把女儿带回家过周末,把楼下的孩子召集起来和女儿玩游戏。小菲是个很好的孩子头,楼上楼下地跟他们一块闹。女儿会审视着她,似乎妈妈的行为让她难堪。不久女儿上的小学组织儿童合唱,请小菲去顾问,小菲做出儿童的表情,摆出儿童的姿态,无意间她发现女儿脸通红,头也不敢抬。等节目排完,回家的路上女儿说:“妈妈,你好可怕哟!”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好好唱歌,要这样呢——”她把头两边歪,学小菲导演孩子们的模样。“你唱歌还‘噢……’老发抖,别人都不抖。”
小菲爱死女儿的模仿了。女儿不懂这种美声发音,她当然不计较她的批评。她把女儿紧紧搂住,格格格笑得马路上的人都瞠目。她看见女儿又脸红了,活脱脱一个小欧阳萸。她更是给女儿逗得乐坏了,蹲下来,仰起脸说:“亲亲妈妈。”女儿也是那副“亏你想得出来”的表情,直往她的怀抱之外挣扎。小菲的情感实在富足,爱起谁来就铺张得很,她把女儿“吧叽吧叽”地吻了十多下,她才感觉不到马路上行人的眼光呢。
一次从学校接女儿回家,女儿说她肚子痛。小菲吓一跳,在她肚子上按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把女儿背到背上,想让她开心,自己弓下身撅起屁股小跑,一边唱:“马儿呀,你慢些走……”
女儿抗议地叫她停下,说马路上那么多人看她们。小菲呼哧带喘,说:“叫他们看去!”跑了一阵,真的累了,她背着女儿进了“玫瑰露”法国菜馆。这个省城解放以来,市容变化很大,新建筑使城市看上去干净了,不那么潮湿阴暗、藏污纳垢了。法国菜馆也从上海请来师傅,门面店堂都装修得登样不少。至少干净不少。小菲有空会带女儿来吃一客冰激凌或一块蛋糕。这里的东西都是天价,小菲只坐在一边看女儿吃。半块蛋糕吃完,女儿说肚子不痛了。小菲教她,这叫饿,不叫肚子痛。以后再有这个痛法,就说“我饿了”。
她发现她讲话时女儿总有些紧张,她的面部表情和姿势似乎让她有几分惧怕。有时女儿会迅速扭转一下脸,扫一眼周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她妈妈过分生动的表现。这时女儿又转过头,向店堂扫一眼,叫起来:“爸爸!”
小菲呆住了。欧阳萸正和那位医院女宣传委员走进来,两人正聊得神魂颠倒。
欧阳萸脸一僵,但还算自若地把奔过去的女儿抱起来。他不来看小菲的脸,只和女儿进行儿童式沟通。小菲心里一个劲对自己说:“别说丑话别说丑话。”但她怎样也装不出惊喜或漫不经意来。她看着那个把一根辫子挽在胸前的女人:看你还往哪儿逃!女宣传委员居然比小菲世故,很快从最难下台的境地脱身出来,指着他们的女儿对小菲说:“你们真幸福,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小菲冷冷地看着她。看你还想怎么圆场!我反正不给你留情面。欧阳萸抱着女儿走过来。女宣传委员居然厚颜地跟女儿说:“想不想吃冰激凌?阿姨给你去买?”
女儿是敏感的,这时立刻要回到妈妈身边来。她看一眼小菲。小菲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滚出来。她从来没得到女儿如此的慰藉眼神。欧阳萸看着菜单,自言自语:“好像有点法国意思了。”
女宣传委员点的冰激凌上来时,小菲说:“对不起,我们吃过了。”她伸出手给女儿,女儿立刻紧抓住她的食指和中指。
“一块在这儿吃晚饭吧。”欧阳萸说,“反正该吃晚饭了。”
他现在不仅不脸红而且可以临场不惧,小菲满心潜台词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潜台词是:你真阔呀,女儿的抚养费和我妈的赡养费以及我们俩的伙食费你按时付了吗?我知道你父母已经不寄钱给你了,你还在这种地方请女人的客,你有心有肺有脸皮吗?你可以看见桌上只有一只碟子,我舍不得在这种地方开洋荤,只买给女儿一人吃。你要在这里开法国晚宴,下得去手吗?她的潜台词上面是她客气礼貌的谢绝:“不了,我妈妈已经准备了晚饭,不回去她会不高兴的。”
在母亲那里吃了晚饭她就回到自己家收拾东西。现在欧副局长和其他三个副局长合住一幢红砖小楼,房间挺大,却是一副住不熟的样子。一副公家居所的样子。欧阳萸尽了全力布置新环境,也无法消除那套古色古香的家具和这房子的格调冲突。小菲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到两个皮箱里,又打了一个被包,拿了两只脸盆。再一想,不行,得把欧阳萸送她的所有书籍都带走。这次从家里出发要壮大一些,让他明白她和他告别不是拿姿作态,是经过长期思考的,是有永久意味的,是悲壮的。
欧阳萸回家时小菲正拎着箱子下楼。
“又出发?晚上出发?”他上来帮她拎箱子。
她不理他。他还问得出来!
楼梯上没灯,为了节约电,谁上楼谁开灯。欧阳萸把灯拉亮,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菲满脸眼泪。他的两条大长腿两三步跨下楼,把箱子夺过来。
“我和你离婚。”小菲轻声地狠狠地说。
他只管把她的箱子拎进屋,回去拽她上楼。拽不动,他两手一抄,把她抱起来。结婚当夜大家闹他们,一定要欧阳萸把小菲抱进洞房。一想到那一幕,小菲更加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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