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抱愧而只敢轻轻说话的某人轻轻说:这个,雁望回来了。
jiamu_君,不要羞人嘛,说什么希望人家这段时间做了有意义的事情。如果——忍受和抒解生存所遇的琐碎苦闷,在jiamu_君看来也算有意义的事就好了。
不能讲故事的日子,请原谅雁望没有及时道歉。那时怕来这里看,怕自己会很惭愧地发现:没有人还在等着这故事;更怕自己会更惭愧地发现:有人还在等着!矛盾得可怜可恼。
现在好了,可以继续讲下去了。虽然说到底是一个文字的游戏,但雁望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认真。
静默之堂君,熙熙攘攘君,雅茶君,zz211211君,木修篁君,谢谢给予的温暖鼓励!真诚的感激诸位!
似觉梦中梦,还同身外身。
——宋•僧淡白
炉中灰渐渐暗去,文君的最后一壶热酒未卖,留给了操持一天的自己。
饮酒暖身,解乏,招眠。可是床榻上困倦的身体没能囚禁疑惑的心。她在梦中起身,问自己这是在哪里。睡在身边的人是谁。
后顾桃花粉艳,听琴的文君正心动,隔墙是操琴求知音的书生。在寒冷孤独中度日的她没料到春来,她心动,为无法诉诸言语的期待。
前盼风叶飘舞,琴罢的文君很矜持,朝堂名臣夫君来信说要娶妾。她矜持地表达对春去的失望,“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生命里的春天总是要走的,既然要走,当初何必还来。
可是春来时怎么能够拒绝。野火焦焚的草原会再青青,冰雪冻结的溪流会再潺潺,一颗敏感与柔软的心,怎么能够做到山川草木也做不到的麻木和无情。
可是,春去时,又怎么能够接受。
当那颗心还象从前一样敏感与柔软,时光却要那颗心顺应着周围的人事老去,做到山川草木才能做到的干涸和凋零。
过往和将来在梦中幻化,当炉倦困的文君梦中起身,真诚而迷惑地端详睡在自己身边的人。想知道她究竟是为谁,为了什么,辛苦顾盼在往昔的期待和将来的失望之间……
文君在皮影戏台上做着她的梦,梦柯厢的看客在台下做着各自的梦。
有人梦见桃花粉艳的相遇。有人梦见风叶飘舞的离别。有人梦见相遇后、离别前的困惑,梦见怀疑、犹豫,梦见这其间感触的,长长短短的幸福和苦痛。
慕渔舟如今想的更多的是离别。收到叔叔书信,叔叔数日内就回来了。她该走了。
其实回江宁老家的决心早就下了,没有必要再多想呀。
可恼的是西樾,一面讥讽朋友不该爱上纨绔子弟,一面又嘲笑她对皇甫劲的躲避,冷言冷语没个立场。
西樾,到底我该怎么做才好,其实你也不知道吧?就好象在这戏文里,你不知道文君该怀着怎样的心绪与相如相遇、相处和离别,你只好猜测,只好迷惑……
“我是有些受伤的,不过我不同你,我终会想得开。”她曾这么对西樾说。
她的确和西樾不同,她知道自己总比西樾坚强。西樾对世间的人事多取封闭态度,西樾将自我保护做到极端,因为西樾内里太敏感脆弱,禁不起碰触。
她和西樾不同,她终会想得开,所以她终于没有拒绝皇甫劲的邀请,和他一起再次坐在梦柯厢的戏台下。虽然她心里想着:两个人一起看戏,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心里想着,也许自己正和戏中的文君一样,离别的悲凉是相遇的喜悦必须付出的代价……
“唉,我老友这出新戏可实在闷死人,难怪你看得愁眉苦脸。渔舟你放心,我将来不会象那个相如死负心,我也不会让你象那个文君乱疑心!”皇甫劲对着慕渔舟保证。
“皇甫少爷,你我逢场看戏,又不是逢场做戏,不好比到文君和相如那里去。”她尽力答得轻松。她和他只不过一同逢场,一同看戏。
“可是我们不是已经……我以为……”他忸怩着。哎,不知什么时候渔舟才能把他看成自己的相如。
皇甫劲讨厌讨人嫌的《当炉》,简直的不知所云嘛。
这些天为了达成渔舟的期望,大少决定和讨人嫌做朋友,可他那些称兄道弟的努力全都遭到臭小子的冷遇,弄得他几次握拳又放下又再握起。
“朋友,上回逛花街没找到合意的美人吧?放学后跟我走,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风流之地!”一开始大少试图诱之以色。
“要通知渔舟一起去见识么?”
臭小子故作天真。可恶。他忍。
“程师弟,有没有注意到——师兄很为周围同窗所景仰?”臭小子知道同窗景仰皇甫大少的原因后,也会对大少景仰崇拜的。
“同窗景仰师兄吗?看起来他们象在惧怕怪物。”
臭小子没良心,竟把年少英俊、器宇不凡的师兄比做怪物!他忍。
“想不想学一镖钉死癞□□的飞镖绝技呀,老程哥?”下雨那回,大家在课室里无聊避雨的时候,大少好心好意示范着钉死了门口一只□□。算那路过的□□倒霉。
臭小子先拿研究的眼光看那只死□□,再拿和看死□□时一模一样的研究的眼光看大少,然后转开头。
他忍。忍。忍。答应渔舟不对死小子动手,他一定要说到做到。
好,他大度,他不计前嫌,主动邀请渔舟一起看臭小子的皮影戏。
他记得开头一切都还好,起先的《凤求凰》故事温暖,渔舟的态度也温暖。可是他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到了后来的《白头吟》,寒冷让温暖退成背景。
真想丢下渐渐莫名其妙的剧情离开。有看客就是这么做的,《凤求凰》过后一个带面纱的女客人就离开了梦柯厢。常在梦柯厢侍侯的伙计阿多当新闻一样报给大少,说那女客人来了好几回,回回只看过上阕《凤求凰》就离开。
臭小子胡编故事,简直让人搞不清戏文的首尾。就说下阕《白头吟》吧,长戏文结尾时,按常规负心人必须有个惨遭报应的结局,可这一处的相如甚至没有出场!寒冷也退成背景后,《白头吟》好象和上阕《凤求凰》一样,只是当炉文君做的两场梦!
从桃花走到风叶,这过程总该隔了数十个春秋,总该有漫长的风花雪月可以演出吧?却被演得短暂仓促,好象……只是隔了炉边睡眠中的一个转侧?
《当炉》是一出让人气闷的戏,偏偏渔舟看得那么专心。
“小羽,你也觉得这出戏让人气闷吧?”皇甫劲掉转头,小声问。
小羽晚到了一刻,来了就闷闷的坐下,不发一言。难怪小羽发闷,这原本是一出闷戏,小羽大概看得要打瞌睡了。
“小羽?喂,问你话呢!你睡着了?”皇甫劲用拳头唤醒恍若入梦的朋友。
“没有睡着,我只是……没有看懂。”廖羽迟答。
唐赋说西樾兄的新戏文变了风格情绪,没有了从前游戏时的轻快,于是他过来看看,想知道西樾兄的新戏文和从前究竟有什么不同。
西樾兄的新戏文的确和从前不同了。从前西樾兄简洁明断,如今却恍惚迟疑了。西樾兄似乎不愿给故事下结论,似乎还害怕分清楚故事的开始和结束。
他送那本《凤求凰》曲谱给西樾兄,希望西樾兄得到那曲子里的快乐,没想到西樾兄写出《当炉》这样不快乐的戏文。
西樾兄已经将《凤求凰》曲谱卖给了乐坊。西樾兄不再收集乐谱,还托他将从前收集的一本箫谱丢弃在书塾的故纸堆里。以为西樾兄借丢弃乐谱来遗忘过往,可是西樾兄的《当炉》戏文,似乎已经分不清楚何处是将来,何处是过往。
廖羽迟回忆方才落霞楼所见,向来以无情自勉的西樾兄因为替一个歌娘出头,成为无礼宾客的戏弄对象。
“……那孩子渐渐变得显眼了……他那性格儿,乐坊里其实待不得……”
廖羽迟明白乐坊那位老妈妈说的是什么了。他只是不懂是什么改变了西樾兄,让西樾兄和他的戏文变得矛盾重叠,失去了他从前的决绝了断。
“你没有看懂?所以才说它让人气闷嘛!我也看不懂!”皇甫劲抱怨。
邀请渔舟一起看臭小子的皮影戏,真是失策。
唐赋责怪程西樾只顾耽搁在坊间找寻和母亲有瓜葛的老乐师,没意识到召来是非。
“给乐坊添的麻烦暂且不说,你对李师傅,对离离,都有可能添麻烦。方才若没有碧翠及时出现打岔,你和曹公子的冲突势必波及他们。你或者有人庇护一时,可他们是在乐坊求生活的。”
唐少坊主说的有理。方才是她做错了。
“而且方才小羽和我在一起。”唐赋补充,“没有我拦着,他一定做出傻事。”
程西樾默默垂头,片刻后轻声道:“少坊主不该引房东先生来坊间。”
“我没有引他来,引他来的是你。”唐赋苦笑,“他现在梦柯厢看皮影戏。”
从落霞楼去梦柯厢会经过一段长廊,长廊两边是为客人休憩独处准备的小室。一路程西樾没有说话,唐赋希望她是在想着小羽,反省她给小羽可能带来的烦恼。
“程兄还是少在坊间流连,你不善于和姓曹的那种人打交道。他是刑部尚书府上的二公子,为人无赖任性,连我也不愿去周旋。”唐赋放缓语气。
“刑部尚书的……公子?”程西樾似乎意外,“方才没看出他有这样背景,失敬。”
“我不是要你敬他,他不值得你起敬。只是今后在坊间遇见他,你最好绕着他走,我们大家才能省事。”唐赋顿了顿,接道:“小羽也省事。”
“今后我会约束自己,至于房东先生……”程西樾的语调变冷,“我在这坊间的时候,你可以说服他不要再来三籁乐坊。”
“说服小羽回避乐坊,还是说服他回避你?程兄看高了我的说服力。”唐赋不喜欢程西樾的冰冷语气,失望于她用冰冷语气说到对小羽的安排。
见到落霞楼程西樾身处困境时廖羽迟的反应,唐赋有些动摇,不自禁同情朋友对程西樾的懵懂感情。可是,原来程西樾对小羽这么冷。
他们正走到长廊的某处,程西樾未及回答唐赋的话,从旁边小室走出来的一个女客人拦在他们面前。
程西樾皱眉,似乎遇见了不愿遇见的人物。
“总算来了,我家小姐今天好不容易跑出来的,总算没有白等!”那丫鬟打扮的女孩子似乎是对程西樾说话,眼睛却打量着唐赋,“现在好了!鲤儿看戏去,小姐交给你!”
鲤儿笑着向梦柯厢方向去了,丢下心情越发不好的唐赋,他想起彩妈妈的担心:程西樾渐渐显眼了,客人们多有留意的。
“先说清楚,帮我摆脱这位客人是你的义务。”程西樾冷眼扫过唐赋的表情,“《当炉》第一次在梦柯厢上台那天,是少坊主不该偶尔多情,代相如配了那曲《凤求凰》。”
唐赋尚未明白程西樾在说什么,程西樾已经推开小室的格子门。
小室里半闭着窗户,光线昏暗,桌边蒲团上坐着一个戴面纱的人。见有人进来,那人站了起来,看身形是个年轻女子。
“西樾,是他吗?你总算带了他来!”那女子语调兴奋。
唐赋忽然意识到,似乎自己才是女客人的目标。
“唐姓的相如在这里,文君小姐同他说过话,以后就不要来了。”程西樾的口气很象书塾里遇到学生淘气时的赵师傅,“乐坊不适合官宦小姐游逛,小姐该满足于后花园。”
“人家来这里也是为你的皮影戏凑趣,你怎么不领情啊?这么老气横秋地说教!”那女子娇声笑了起来,“你该知道我的耐心有多么好,说冷话给谁听啊!”
程西樾无奈转身,对唐赋道:“不介绍了,你自己进去。”
唐赋不是第一次经历类似的场景,他以为自己已经猜出了那女子的大概身份,不由厌倦,就好象方才在曹公子面前厌倦一样。没想到程西樾还会惹下这样的客人。
眼看程西樾不顾而去,唐赋只得耐下性子。他厌厌进门,不待邀请便在女子对面的蒲团落座。先看看通过程西樾找到自己的这位客人打算唱什么戏文,才好打发她了事。
女客人似乎被唐赋随意举止中的无礼惊住,站在那里愣了愣,随即也坐下。
唐赋忽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对上的是一双女孩子的天真俏皮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猜错了。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绝对不是自己从前在乐坊中遇见过的那种精神空虚、外出猎奇的贵族女子。
“帮我摆脱这位客人是你的义务”,程西樾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女孩子是谁?
“有点奇怪啊,唐公子怎么不说话?”女孩子热情的眼睛早已将唐赋仔细看了个够,觉得可以交谈了,“西樾说你很会说话的,很会和陌生人敷衍周旋。”
唐赋失笑,“程兄如此称赞过在下吗?我一直以为程兄嫌我说话太多。”
“西樾的确不喜欢唐公子多话,”女孩子也笑了,“谁叫你知道了西樾的秘密。”
“……什么秘密?”唐赋语调略沉。
“西樾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子!”女孩子一手按着面纱,笑出了声,“她来我家求见爹爹那天,我在屏风前面撞到她,几乎撞她一个筋斗!还冒充男儿呢,身子轻得可怜,谁信有这样风吹得倒的男子?好笑我爹爹一开始竟被她骗住!”
被程西樾骗住的可不止一两个,唐赋苦笑,“敢问小姐的爹爹是……”
“礼部尚书柳井彦。”女孩子的语气很自豪,见唐赋一脸错愕,她转动那双俏皮的眼睛,“有点奇怪啊,你不问问我的名字吗?我猜你一定也听说过的。”
唐赋笑叹,“原以为‘柳重樱’其名只是杜撰,没想到世上真有一个柳重樱。”
“你好聪明!怪不得西樾会被你看穿!”柳重樱解下面纱,绯红的脸颊上有一对酒窝,在唐赋看来更增添了几分天真。她好奇地歪过头,“唐公子,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西樾的秘密的?她就是不肯讲这段故事,我真有点奇怪。”
程西樾自己不肯讲的故事,唐赋是不会多嘴讲出来的。可是柳重樱天真的眼睛如此信赖地望着他,让他不忍直接拒绝她。
为了试探柳重樱对程西樾知道多少,老练的问话人唐赋从口无遮拦的答话人柳重樱口中,了解到她所知道的故事。
“爹爹去青叶给中山塾长拜寿,回家后提起路上遇见的一个叫程西樾的小书生,激赏得很啊,说什么后生可畏,还感慨自己在青叶做学生的时光去得太匆忙呢。鲤儿吓唬我,说爹爹准是看上那小书生了,说不定哪天就招做女婿儿,现在想起来,哈哈!
“第二天我还在房里恨那小书生——一定是个拍马屁的高手,才得了爹爹欢心。忽然鲤儿报信,说门房接了程西樾拜帖,爹爹已经下了‘请’字。我赶着下楼来,想藏到偏厅偷看,却在屏风前一下撞到那身体软绵绵的小书生!我只愣了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女孩子也同我玩过的一样,穿了男装出来淘气的,当时笑得我前仰后合!
“可你没见当时西樾那样子,一脸肃穆!见我笑得那样,她还硬是没事人一样。她真是好能沉住气,换作我,再装不下去的了。
“爹爹站出来骂我没规矩,我努力忍着笑,以为这女孩子还有更多花样戏弄爹爹,我好等着瞧热闹的。可西樾接着对爹爹说到她父亲姓名,原来是爹爹从前在青叶读书时的一位同窗。那同窗早逝,爹爹知道他只遗有一个女儿,因此也知道了西樾的女儿身份。哎,当时爹爹又是吃惊又是感伤的,表情很古怪呢。
“那位同窗一定曾是爹爹的好友,因为爹爹待西樾真是好,坚持留西樾住下,又为西樾的前途伤脑筋,还不惜撒谎让她冒用我的身份,代她寻取姻缘。可是有点奇怪——我从前都没听爹爹提过他那位同窗好友。
“西樾住在我家那几天,爹爹让我将闺阁礼仪演给她看,她看得很仔细,不久就作为窈窕淑女被下了聘礼。我以为她会在我家待嫁,可有点奇怪——她忽然再不肯留下了。爹爹拗不过,答应先让她完成青叶学业。
“爹爹一相情愿呢,我总觉得西樾没有顶着我的名字出嫁的打算,你知道她那个人是有点骄傲的。她对我这个大小姐也一直疏远,态度很冷的,所以我时常要威胁说:‘你若不理我,我就去书塾告发你的女儿身份!’哈哈!她拿我没办法!
“我真的好羡慕她啊,穿了男装不是为淘气,是为求学。有点奇怪啊——虽然我撞在她身上觉得软绵绵,可瞧她的举止,还有她和我爹爹说话时的神态,都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柔软呢,好象从小就被当作男孩子教养的呢。她一定不服气我看穿她!唐公子,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因为偶然事故才看穿她的?”
唐赋听着柳重樱笑语如珠的述说,述说时不时被“有点奇怪”这四字议论打断。
与程西樾年龄仿佛的柳重樱,个性与程西樾全然不同。这位毫不设防的大小姐天真得让唐赋不由自主可怜她,她时时事事都只管“有点奇怪”下去,却时时事事都没有追求答案的心机。
“唐公子在想什么呢?”见唐赋沉思不语,柳重樱笑着问道。
“在下没有想什么,不过柳小姐今天让程兄邀在下见面,是因为……?”这位大小姐要见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说明看穿程西樾的故事?
“嗯,我邀你来是想当面问一句,唐公子你是西樾的——相如吗?”柳重樱忽然有点奇怪地含羞起来,“她身边的男子当中最出色的一定是你,我想着,她不愿老老实实待嫁皇甫家,或者是因为你呢。”
“这个,在下最多算是程兄的朋友。”唐赋尴尬。自己被人评论“最出色”了。
“真的?有点奇怪啊。不过,你已经知道西樾是女孩子,是不是有些动心了呢?”
“我还未习惯把同窗看成女孩子。”唐赋答,一面问自己:真要一直把她当男子吗?
“好啊,唐公子不是西樾的相如好啊。”柳重樱更加含羞起来,“虽然我也穿过男装,但我不是唐公子的同窗,所以我——可以做唐公子的文君,对不对?我可以常来这里听你弹琴,对不对?”
“……”柳重樱说话如此直接,唐赋有点招架不住。
唐赋咳嗽一声,忽略这个口无遮拦的大小姐的含羞,学程西樾模仿赵师傅的口气道:“程兄说的不错,乐坊的确不适合官宦小姐游逛,小姐以后还是不要来这种地方才妥当。”这位毫不设防的大小姐来乐坊,只会给他添麻烦。
“不行啊,我怎么可以不来呢?上回那潘家公子若不是叫我看见告诉了爹爹,只怕他现在还在有点奇怪地缠着西樾呢。”柳重樱笑道,又含羞看唐赋,“还有,唐公子只在《当炉》第一次出演那天代相如弹过《凤求凰》,那以后看客们一直议论你,都说你了不起,你怎么就不再演了?我也一直想着再听你弹一次,再遇见你这个相如一回的,所以我不能不来啊。”
唐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这场被程西樾临时拉进来出演的戏文里,他没有足够的登台准备,他觉得自己快要败给这位早已入戏的大小姐了。
不过,像他唐少坊主这么老练又自控的人,真的要败在一个来乐坊看皮影戏的,没有心机且娇憨得很傻的女客人手下吗?
这是不可能的。这出逢场戏不能这么发展。
唐赋回避柳重樱含羞的注视,心里想到程西樾可能走的下一步。连柳重樱都看出程西樾不会出嫁皇甫府邸,那么程西樾答应婚约只是对尚书大人好意的敷衍了?如今她这么急于在坊间寻找母亲的线索,难道……
廖羽迟收到坊间伙计传话,说程西樾在乐坊大门前台阶上等他。他一路从梦柯厢出来,将近门前,看见那曹公子正带舞娘出游。
“小子,公子我今天心情好,否则方才落霞楼你可不能那么容易脱身!不过我可还记着你呢,你小心点!”曹公子回头看立在台阶边的程西樾,笑着拿折扇指指点点。
曹公子拥着碧翠,带着一大帮门客和帮闲喧闹着离开。
廖羽迟走过去,“西樾兄,怎么不去梦柯厢?”戏文还没有结束。
“和我做伴回书塾。”程西樾道,目送曹公子那群人。
从乐坊出城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程西樾主动要求廖羽迟做伴,是从前没有过的,廖羽迟意外之余,觉得西樾兄的心绪有些不寻常。
廖羽迟手持缰绳,马车缓缓驶过汴梁的长街短巷一路西去。落阳的余晖斜斜投在他们脸上,牵在身后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终于在出城后消失了。
廖羽迟在暮色中轻抖缰绳,马儿在城外的空旷处稍稍加快了脚步。
“想跟房东先生学驾车。”程西樾打破沉默。
“啊?”西樾兄怎么忽然想学这个?
“抛缰绳、抖缰绳,或者单单握着缰绳,我所见过的驾车人中,房东先生做这一套的动作最庄重从容。和房东先生第一次见面,广林巷巷口,房东先生手里就握着缰绳。”
她回忆那时的情境,一直觉得字画行少主人手握马缰绳的姿势庄重从容得很能入画。那时他手握缰绳看着她,用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他记起来了。广林巷巷口,姜小山被一个少年追得撞在马前。那少年转过头,目光挑衅地落在皇甫劲身上之前曾先与他相遇,还停顿了片刻。
“广林巷那回不是我和西樾兄第一次见面,我先在书塾西角门见过西樾兄。西樾兄正和一位蹴鞠的同窗生气,没有留意到我。”
他想起那时西樾兄被细雨淋湿的头发,光洁的额头显得稚气,不能配合眉宇间的阴沉。
她也记起书塾西角门,气恼打搅了自己的人,她垂头看着那只球缓缓经过脚边滚下灌木丛生的斜坡。接着她抬头,用冷眼结束球主人的抱怨。
那天她的心情很坏,因为不得不去向有恩于自己的陌生人道谢,偏偏吃了闭门羹;因为她在那陌生人的院落门前逗留,想到“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
“是么,第一次见面,偏偏房东先生看见我无礼。”那时她的态度一定很无礼。
“没有觉得无礼,那时只觉得……”廖羽迟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那时觉得好像已经在什么地方遇见过西樾兄。是因为在苏州城见过西樾兄的书信?
也许就是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廖羽迟第一次去广林巷作客时说出“一见如故”这样唐突的话。其后他们也曾一度很接近,一起卖早春的桃花,一起看溪边的鹭鸟,西樾兄还在玉木山长长的石阶上对他讲述祖父的故事……
可是那回送西樾兄回家,夜雨留宿的第二天,西樾兄和他重新疏远了。他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现在西樾兄主动要他做伴,要跟他学驾驭,他想,西樾兄的心绪有些不寻常。
“走马时松松的握着,勒马时要紧。”沉默之后,他说。
他不敢把“那时只觉得似曾相识”这句话说完,不敢再次唐突,于是且试着顺应西樾兄的要求,将处理马车缰绳的要点说出来。
“房东先生跟着少坊主到过落霞楼?”她开口,话题和马缰绳没有关系。
“是,后来《当炉》要开演,唐赋叫小厮领我先去梦柯厢看戏的。”
“看见混迹乐坊的西樾自取其辱,少坊主想让朋友离我远一点,免得粘惹了麻烦。”
“哪里,他没有……”他想为朋友辩护,唐赋不是这样明哲保身的人。
可是细想起来,唐赋似乎真的对西樾兄心存戒备。唐赋真的存心让他远离西樾兄?不过他觉得和西樾兄已经很亲近,即使西樾兄有意疏远,他也觉得和西樾兄很亲近。
她忽略他的辩护,“西樾在三籁乐坊期间,请房东先生不要去乐坊。”将他从乐坊叫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为什么?”他听出西樾兄的语气有了方才没有的冷淡。
“因为我和少坊主一样,不愿房东先生又再看见今天在落霞楼看见的场面,不愿房东先生为我这个混迹乐坊的同窗粘惹了麻烦。”
他默然。他不是惹麻烦的性格,但看见西樾兄被客人嘲戏,他的确不能做到唐赋的冷静。
“答应不去乐坊了?”她觉得沉默应该是答应的意思。
“西樾兄今后也不要去乐坊了。”他说出在落霞楼下萌发的愿望,“如果是担心束侑和衣食,我都可以,都可以……”他说愿望,说得心虚气短。
“房东先生又来了,不要又将滥好人做得太过。”
这就是他心虚气短的原因。明知道西樾兄会这样说。
“而且也该结束房东先生从前的慷慨了。今天领到乐坊的报酬,足够偿还从前欠下的房租和盘缠。”她接着道。
他无言。西樾兄眼里,他是一个滥好人债主,不是一个朋友。
马儿跑在郊野仲春的和风里,脖子上长长的鬃毛飘动着。她从一时无言的人手里接过缰绳,试着驾驭起来。他由着西樾兄接手,只默默看着前面的路。
潺潺水声中,马车道的下方出现一弯波光粼粼的河水,标识归途已半。
“河水和白天看起来不同。”她找话题打破两人间的沉静。夜晚的河水显得寂寞。
“现在有星星落在河水里。”他答。星河一般的河水很美。
她抬头看天,不知何时,天幕间已是星光闪烁。
马车离开车道驶向坡下。
“西樾兄?”他以为缰绳失手,急忙靠过来。
“想放弃前面的石桥,穿过河水抄近路。”她解释。
美丽的河水吸引了西樾兄。他待马车到斜坡边缘,就从西樾兄背后伸出手臂,双手来握勒紧的马缰。
“怎么?”她问。
“这斜坡很陡,西樾兄现在的驾驭功夫不够。”他觉出西樾兄语气的僵硬,知道西樾兄不喜欢别人靠得太近。
斜坡过后是一段平坦的沙石滩,他放开手回到先前的位置。马蹄走过沙石,踏响河水,声音由脆到轻,渐渐淹没。
车身轻轻晃动了一下,终于完全进入了河水的包围里。如银的水光映照在马匹、车辆和两个人的身上。静谧笼罩着马车,只听见近旁河水的流淌声。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水影星光。在星光和水光之间,他觉得自己的马车变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模样,空灵轻渺,犹如浮动的小舟,犹如梦里的回忆。
河水流淌。她想起那曲《赴海》,开端就是一段这样寂寞的流淌声。这条河水流淌在赴海的路上。每一条流水都在赴海的路上
因为独自流淌得太寂寞,所以流水似乎总在期待和另一条流水相遇。听到另一条流水的声音,即使隔着山岳,它们也会约好在某一个山口一起出山。
它们约好在芦苇丛生的滩涂相遇,约好汇合在一起走剩下的路途,约好在路途结束时一起入海……
“房东先生该提一下今晚看的皮影戏。”她打破静寂,因为急于将《赴海》的旋律从记忆里赶走。她丢下《赴海》曲谱,那旋律却更经常地浮现在记忆里,让她很辛苦。
“没有完全看懂。结尾没有看到。”他抱着歉意,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想,即使西樾兄在戏文里怀疑,文君和相如最终应该是在一起的。”
西樾兄从前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知是奢求,如今西樾兄似乎没有这么决绝了。西樾兄如今不愿给故事下结论。但文君和相如是古来知音传说中最美丽的一对,他不希望西樾兄否定美丽传说,也不希望西樾兄对美丽传说怀着猜疑,而且猜疑得那么辛苦。
“房东先生不喜欢那戏文。”她轻声道。他不可能喜欢充满怀疑的戏文,他心如赤子,没有经历过怀疑的磨折。
可是她不能不怀疑。每一个故事都从“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期待出发,到达的终点却可能是“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的失望。
她不能不怀疑——世间的每一次相遇是否值得惊喜,蓦然回首处,一切的过往是否值得追忆。
“不是不喜欢,只是戏文里的文君太孤单。”两个人的故事,好象只有一个人演,“西樾兄该让相如多出来几回的。”相如多出场几回,或许故事就会结束得美好。
“什么?”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是这样,《凤求凰》那场是文君遇相如,《白头吟》那场,文君也可以让一度不是相如的那个人回到相如,然后再和文君相遇。故事里不只有文君遇相如,还可以有相如遇文君。”
她很久没有说话。
两条流水相约一起入海。可是河流的岔口那么多,它们在前路相遇的机会很难得。即使它们相遇了,汇合成了一条河,那条河也可能会在前路分岔。
世间的故事未必都能结束得美好。
但房东先生似乎以为,河流即使分岔,也都有机会重新遇合。
房东先生是个美好的人,他若有自己的故事,一定会让他的故事有美好结局。
和房东先生相逢在同一场梦,同一出戏文中的,将是一个幸福的女子。
“西樾兄……”西樾兄沉默,是因为自己对《当炉》的理解和西樾兄差得太远?
“从前说房东先生——木讷迟钝,是我说错了。”她垂着眼睛看河水,眼睛里闪动着和他眼睛里一样的水影星光。
他有些不好意思。西樾兄认错,意思是不是赞成他对文君与相如故事的理解?
“房东先生。”她忍不住轻轻唤他。
“啊?”他微微吃惊。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西樾兄用这样轻柔的语气唤他,但他每一次听到,都像第一次听时那样不由自主地微微吃惊。
“想知道,房东先生希望遇见的文君,是什么样的。”有一点心跳。心想跳出那个灰色的自己,跳出男子衣着的束缚,跳入身外的另一个更好的、更自由的自己。
“这个……”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他想了一想,“也许是像我娘那样的女子吧?”
“房东先生的娘,是什么样的女子啊?”还能维持淡淡的语气,虽然心在跳。
“我娘吗?她是温柔又安详的。我九岁那年娘过世,可是我总记得她的笑,温柔又安详的。”他回忆,又微笑道:“不过我想,但凡女子总是温柔安详的。”
她偏过头去看河水,“总是温柔安详的么?房东先生太乐观,我见过不同的。如果一个女子……孤僻,乖张,常常让人一见生厌……房东先生觉得这样的文君如何?”
“有那样不好的女子吗?怎么会?”他吃了一惊。真是不能相信。
她又有很久没有说话。
等待心跳平静,从方才一瞬的自由身体,回到从前的旧身体。
我没有引他来,引他来的是你……说服小羽回避乐坊,还是说服他回避你?……
少坊主先前似乎是在谴责她,谴责她让自己和房东先生太接近。
少坊主多虑了,滥好人待西樾兄当然只是同窗之情。
那和他相逢在同一场梦,同一出戏文中的,将是一个幸福的女子。
“西樾兄将来希望遇见的文君,是什么样的?”这一次是他打破寂静。
她将目光转向前方,“还是不要遇见那个人,免得发现自己不是那个人希望遇见的。”
还是这么冷淡的个性。他不该意外西樾兄给出这样的答案,可不知为什么,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不知道这条河会流到哪里去。”他看着波光如银的河水,换个了话题。
“希望它流到海里去。”她忽然不想说现实,只想说一点愿望,“希望它在路上遇见另一条流水,它们一起好好的合成一条河,一起好好的流到海里去。”
遇见另一条流水,好像文君遇相如一样?他看着西樾兄映着水光的脸。
想象西樾兄描绘的画面,想象在这样的夜晚,两支流水在寂静的汇合点相遇,载着各自携来的一路星光……
时常在两个人之间出现的静寂重新降临,静寂里,马车在星光和水光之间摇晃了一下,终于驶上浅滩。
廖羽迟回头再看一眼身后的河水。
他想,将来有一天他会回忆起今夜美丽的河水。也会回忆起西樾兄关于河流好好相遇后,再一起好好入海的愿望。
奕奕星辉之下,河水流淌得光影迷离,仿佛一个梦境里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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