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第40章


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耍”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耍”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耍”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耍”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耍”“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耍”“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常”“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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