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

第2章


 
  谢言拨打乔海洋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工地上被工人团团包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耳朵的呼喊和叫骂让他几近失聪。他第一次发现,人的声带所能制造的噪音并不亚于庞大的机械。 
  他和小蔡两人喊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冒了烟,也只不过让旁边两个一直一声不吭的工头看够了笑话。乔海洋使尽了浑身解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愣是硬着头皮承诺春节前先发3个月的工资,才让工人心满意足地散去。 
  妊高症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乔海洋并不是很清楚,可是当他赶到医院,看到谢言靠坐在监护室里的椅子上,身上连着胎心监护的仪器,手放在肚子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某一个地方,脸上那种凄惶的表情让他切实感到心一下子抽紧的痛楚。从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似乎谢言总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剪着短发,笑起来脆得像根小黄瓜一样的大眼睛姑娘,一点也没有变老。他一直希望,并且以为她会永远年轻单纯并幸福下去,所有琐碎烦心的事,都离她远远的。现在他知道,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一厢情愿得如同他以为自己扛起一切,就可以保护她一样。   
  孝子 第一部分 1(3)   
  京城好医院的病房床位,向来就如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攥着粮票也买不着的大米白面一样难求,似乎全国人民将对于首都和天安门的热情向往也匀出了一部分给京城的医院与医生。可乔海洋没想到连产房也会爆满,他只好接受吴大夫的建议,让谢言先在急诊观察室凑合一晚,第二天再看医院是否能挤一个床位出来。 
  然而不足十五平方的观察室里,已经住了三个和谢言一样大腹便便的孕妇,再加上两个陪床的家属,已经基本上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谢言只能先住在仅剩的一张靠窗的小床上。外面嘶啸的北风在大块玻璃上碰了壁,就改弦更张透过窗缝一丝丝往里溜,那张床靠窗下的位置,凉得触手如冰,谢言实际上能躺的地方只占半边床。 
  得知谢言检查出妊高症后匆匆赶来的谢言母亲许萍,对宝贝独生女儿竟然受到如此待遇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这不满有一部分是针对女婿的。在她人虽未亲到却用电话不断追踪女儿产检的各项即时动态时,女儿竟然告诉她,工地上出了点状况,乔海洋赶去处理了,并没有陪在她身边。有什么样的状况,能比老婆孩子的安危更严重呢?尤其是谢言还被检出了妊高症!这怎么能叫她不生气呢?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乔海洋掏出手机,漫不经意地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里面传来妹夫范磊一听就有点着三不着两的声音。乔海洋兄弟姐妹四个,除了他自己在北京,小弟在美国读书外,其他的都还在东北。大姐在京剧团还是个红角儿时,甘愿牺牲事业嫁了个小科员,谁知姐夫近些年三升两升地也成了局长,虽然按照小地方的行政级别来说不过是科级,可也算有了点平步青云的意思。相形之下,混得最次的就数妹妹一家了,夫妻俩都是普通工人,不久前还双双下岗。妹夫在姐夫帮助下进了姐夫当局长的技术监督局做保安,妹妹至今还没着没落。却也正因如此,他们富余时间相对就多得多,父母在那边,多承他们两口子照应。所以,虽然这妹夫没什么出息,性格也有点犯楞,海洋倒一贯待他们很好。 
  范磊在电话里问谢言是不是快生了,海洋微笑着冲谢言眨眨眼,回答着:“还一个月才生呢,不过今儿住院了。没事,你们都还好吧。老爷子最近身体还行?……那就好,你在哪儿呢……”话音没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海洋看看手机,与谢言对视一眼,都觉得范磊忒逗。谢言笑道:“你那宝贝妹夫的没头没脑,也只有你们家水灵脾气好受得了。要是我,一天跟他急三回就算少的。” 
  海洋做略为沉思状,然后颇为认真地摇摇头:“你不会的,你至少得把他剁吧剁吧吃了。” 
  “哈,敢情你眼里我就是母夜叉啊……”谢言正调笑地还嘴,护士进来为她打上了吊瓶。而海洋的电话再次响了。海洋瞧一眼来电显示,还是妹夫范磊。 
  “你看范磊这人,话老说半截,电话还分两次打,估计他刚琢磨过来,想问候你呢。”他笑着冲谢言晃晃手机,随手接起来。可是他的笑很快僵在了脸上,谢言很担心地看到他的面色渐渐变成铁灰,越来越难看:“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家里到底怎么了?什么叫妈不成了?” 
  车在三环路上飞驰,难得这会儿路上如此通畅,发动机跑出了怒吼的感觉,可对乔海洋此刻争分夺秒的心情来说,这速度仍然只是差强人意而已。他已经遣小蔡去替他买晚上十点二十回老家大仓的火车票,这样还可以挤出点时间在走之前跟狗日的马自立吃那顿意义重大的晚餐。 
  他急匆匆赶回家为谢言和自己收拾日用的东西,途中还在家附近的一家婴儿用品店置办了迎接一个新生儿的来临所有必要不必要的全套装备。除了收拾东西,他还有一项工作要做——把前些日子在宜家买的小婴儿床组装好,以便一个月后他皱着脸哇哇大哭的宝贝儿子降生后,可以睡在上面做很多五颜六色的美梦。——儿子,当然,他如此希望,作为长子,这也正是父母的心愿——躺在这张小床上会是什么样。他会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谢言多一点? 
  还差几分钟就到十点二十的时候,乔海洋终于冲到了北京站,找到自己上车的月台。广播中冰冷的女声重复着:“开往大连的271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最近的车门前,列车员刚好要收梯子了。   
  孝子 第一部分 1(4)   
  在座位上坐定,他很想闭目养会儿神,可是脑子停不下来,所有烦心的事,还是引诱着他的思考不断去追逐它们。 
  晚上吃饭并不如预想的成功。尽管是自己做东,然而老马带来的人分明是摆出了鸿门宴的架势。来的人里一个是城建集团的老总,另一个是区法院的法官,这是明着敲打乔海洋,一不怕他撂挑子不干,二即使他不忿去告,老马这边也有人,总之不会让他得了便宜。乔海洋心里对他的用意像明镜一样清楚,却也不好表示什么不满,依然拱手作揖一团和气,唯独在小蔡按约定的方法把他从麻将桌旁替下并交火车票给他时,特别交待了小蔡一句:“今天晚上不用跟他们客气,该赢就赢。”小蔡的分寸,他是了解的。而对付老马这种人,一味忍让显然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所谓与天地人斗均其乐无穷,在事业、妻子和母亲同时遭遇生活作弄的这天,乔海洋突然生发起无穷的斗志。   
  孝子 第一部分 2(1)   
  苍茫的晨光里,水泥路面似乎被冻得发了脆,泛出一层凛冽的白光。乔海洋下了火车就马不停蹄赶到医院。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或者更确切地说,半蹲半坐了一夜。 
  在混杂着来苏水、酒精、人呼出的污浊气体和排泄物气味的病房里,他看见了一动不动躺着、毫无知觉的母亲,身上盖着医院脏兮兮的白色被子,一只手和一只脚从被子下面露出来,插着针头。床两头的架子上各挂着一瓶液体,冷冰冰地一滴一滴进入母亲体内以维持她的生命。妹妹水灵大约是太困了,上身伏在母亲的脚头,安静地打着盹。 
  “妈……”海洋轻声叫道。 
  水灵一个激灵醒过来,看见海洋赶紧起身,眼泪也马上掉了下来,好像已经让她不堪重负的担忧和劳累终于在看到哥哥的时刻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轻轻接过。 
  “已经一天一夜了,”水灵伤心地说,“一直是这样。医生说先保守治疗。” 
  海洋点点头,给母亲掖掖被角,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母亲的脸。昏迷中的母亲神态安详,唯有鼻翼两边一直延伸到嘴角的深刻纹路,能让人看得出她在醒着的时候是个坚强能干、说一不二的利索女人。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心目中能够为全家撑起一片天空的母亲也有这么柔弱无助的时候。 
  水灵告诉海洋,范磊在家给儿子小水和父亲做饭,一会儿过来,大姐水兰头天夜里来过,但大姐夫沈致公要去省里开会,水兰要在家给他收拾好行李再来。而沈致公据说忙着陪省里干部视察,自打母亲住院一眼也没来看过。 
  海洋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大姐夫自从当了局长,别的还没怎么样,架子倒先端起来了。也是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浅,一个科级干部就敢威风八面,到北京看看,处长都得拿簸箕撮,科长拿笤帚扫都扫不过来。自个儿老岳母病成这样,不说让他在床边端屎端尿,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未免太过分了。 
  从那位年轻医生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介绍中,乔海洋听出母亲的状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母亲这次脑内出血的量虽然不大,但身体自己吸收需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血块必然压迫大脑,并且引起周围脑组织的肿胀。 
  “醒过来应该没问题,但瘫痪估计是避免不了的。至于是否能恢复意识以及身体技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造化了。”那位张医生以这样的判断为病情介绍作结,“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护理,要定时清理大小便、翻身、按摩等等,保证不要得褥疮,也不致肌肉萎缩。” 
  让海洋想不到的是,张医生所说的这些事都要由家属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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