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影那么恨张业亭,两人从恋人转为仇人的转折点,应该就在这里了。
乔深点了下头,愤怒的面色忽然落了下来,变得冷漠,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沉声道:“佐益明许诺他,将来毕业,可以留在他的实验室工作,以后就是出人头地。但如果他要帮我家作为证人的话,他将在美国没有立足之地,更甚者,他在整个学术界都没有立足之地。”
“佐益明在美国深耕多年,他有这样的实力。张家的人不希望看到自己培养出来的儿子就此断送……”
后面的话,不用乔深说出来,裴羡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况。
张业亭奋斗了那么多年,张家的人花费了那么多精力,这么多年的等待,若为乔影的事一朝放弃,肯定不愿意。
对张业亭来说,不管是他的家人,还是他本人,都选择了保存自己。
“要说为了保存自己选择了退出这件事,我还可能理解,至少不会那么恨,可张业亭他做了佐益明的说客,就等于做了刽子手,把乔影往死里逼!”
乔深又一次的握紧了拳头,眼睛都睁红了。
“……你们坚持打官司又能怎么样呢?这个官司,你们根本打不赢。佐益明的背后有财团支持,他可以让律师拒绝接受你们的诉讼委托。”
“再者,佐辉有精神病,到时候,就算你们赢了这场官司,佐辉顶多去精神病院强制隔离,佐益明失去了竞选资格。可是相对来说,你们失去的是什么?”
“是让全世界都知道乔影发生过什么事吗?让她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吗?”
“是,她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但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来说,这只是那些人的谈资。她没有做错什么,但别人看她的眼神,除了同情以外,还能有什么?人们最后记得的,只是她被*了,她有一段不堪的故事。”
“佐辉毁了她的身体,可如果这件事被公开,毁了她的还有她的精神,这辈子她都没办法过正常的生活,这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吗?”
至今,张业亭的那些话还留在乔深脑中。
让乔家的人最后放弃的,还是张业亭的最后那些话。
事情发生时,佐辉有没有发病已经不重要了。佐益明可以让那些医生“证明”他有精神病。
赢了官司,最终的结果也只是那个禽兽被送入精神病院,而以佐益明的权势,他很快就能够让佐辉出来。
他失去的只是一次竞选机会,对乔影来说,失去的却是她的整个人生。
乔深在那之后,第一次知道权势意味着什么。
张业亭宁愿蒙蔽良心,背叛爱人,也要成为权势的走狗,可见权势有多么诱人……
乔影的那件事,让整个乔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的父母,拿了佐家的赔偿金,从美国回来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畏畏缩缩。那件事把他们压垮了。他们再也不是孩子们眼里无所不能的父母,不是依靠……”
“乔影开始变得疯疯癫癫……而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的守护他们……”
乔深说完了全部的经过,抬眸深深的看向裴羡。他的嘴唇微动了下,再说道:“现在,你知道实情了,你还好奇吗?”
裴羡的手指紧紧的握着,骨节发白。
这,就是真相?
乔家人费劲力气去掩埋的真相,足以压垮所有人的真相……
裴羡已被震撼,半天说不出话来。
公义无法得到伸张,被屈辱逼疯的人,幸福也被打碎,再也不敢奢望。
裴羡目光凝滞,看着前方。
乔深道:“不管是你的窥探*,还是对她怜惜,都请你仁慈一点,不要在她面前提起,也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
乔深之所以这会儿全部说出,也是希望裴羡不要再深究下去,他那样,迟早会把乔影的疮疤都揭出来。
若在知道这些以后,他能不介意她的过往,还愿意守护她的话,他会很感激。
她熬到这个时候,每一口呼吸都是竭尽全力的。
“你无法守护她,你承担不起的话,就不要再找她,这也是对她的仁慈。”
乔深一连用了两个仁慈,可见语气之重。
这天过后,裴羡用了两天时间才把这件事消化下去,但他没有立即去找乔影,乔深也没有在乔影面前提起过。
好像风过耳,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时间不紧不慢的过去,进入十二月中旬,一场初雪的到来,气温进入了冰点。
乔影下班,从诊所内走了出来。
一道门,门内如春天,门外是严寒。门一开,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呼出的气都是一片白雾。
天色暗沉下来,飘下的雪粒子在灯光中仿佛镀了一层光,静静的落下,很美。
乔影傻站着看雪景,都忘了抬步离开。
恍惚中,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的走近。男人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行走间,衣裳掀开,露出里面同色系的西服。
脚步踩在薄薄一层雪上,印下一个个脚印。
雪花落下,落在他的肩膀,黑色的布料上多了一层白色,衣服上有些雪花化开变成了小水珠,光芒下亮晶晶的,像是缀了一层细细的钻,折射出微芒。
乔影的目光落在他脖子间的那条蓝色围巾上,心脏骤然缩紧,看向微微笑着的男人。
他的目光温和,仿佛能够化开天地间的冰寒。
嗒嗒的脚步声沉稳,靠向她越来越近,乔影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
他终于在她面前站定,低头看她:“站着不冷吗?”
乔影张了张嘴唇,差点得了失语症。她望着他脖子间的那条围巾,眼里满是疑惑。
“这……?”
裴羡低头看了一眼那围巾,说道:“不记得了?”
乔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温柔笑意,也看到了他的别有深意,她飞快的错开眼睛,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她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裴羡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当然是找你吃晚饭。”
门后有另外几个小护士下班,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人都愣了下,尤其多看了几眼那个男人,对乔影投去暧昧的目光。
乔影有些尴尬,那几个小护士便识趣的摆手离开了,风中隐约听到她们的谈论。
“……大概是乔医生新的追求者。”
“我好像见过那个男的……”
“不过长得可真帅啊,比上次的那个还帅……”
“所以我们要更努力一点,才有高富帅来追啊……”
声音渐远,乔影抽回目光,裴羡依然是一副温柔笑容。他挽起乔影手腕,道:“走吧。”
乔影还在愣神间,他已经带着她往前走,乔影被动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脚步情不自禁的随着他。
时光仿佛穿梭到了八年前,他突然到医院来找她,拉起她的手就走。
那一天,也是这样下着雪,雪花不大,可以看清他的背影,又感觉到他手掌的干燥温暖。
“去吃什么?”
“下雪适合吃羊蝎子火锅。”
“有钱人也吃羊蝎子火锅啊?”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女人:“你觉得应该吃什么?”
女人故作思考,眸光明朗:“嗯……带铂金的羊蝎子?”
男人笑了起来,乌黑的眼像是撒了一把星子。
那一天,他们确立了关系,她成了他的女朋友,没事就黏在一起腻腻歪歪。
而此时……
乔影的脚步停了下来,裴羡回头:“怎么了?”
乔影抽了抽手,但没有挣动,她可以感觉到他收紧的手指紧紧的箍着她的手腕。
乔影低叹一声,另一只握住他的,看他道:“放手吧。”
她的声音低沉,仿佛老了很多岁,含着苍凉。
八年前的她,只是一个沉睡在梦里的人,忘记前尘往事,才有了那样的肆意飒爽。
跟他交往过的,从来不是真正的她……
裴羡的眉头收紧,看她坚持的眼神,他终于松了手,淡淡笑道:“就陪我吃一顿饭,没别的。”
乔影抿住了嘴唇,裴羡指了指前面的餐厅:“就在前面了,走吧。”
乔影转头看到那家挂着桐木招牌的火锅店,不知是他的温柔笑意,还是风中飘来的香气,亦或者是她心底的抵抗暂时失效,她竟然忘记了坚持。
到了店内,暖融融的空气将她包围住的时候,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望着热情递给餐单的服务员,乔影不好再走出门,遂坐了下来。
裴羡点了羊蝎子火锅底汤,又勾画了很多配菜,乔影只是沉默着喝茶。
只是普通的火锅店,客人很多,来来往往的,还有调皮的小孩子在店里跑来跑去,被家长拎了回去。
裴羡看了她一眼,说道:“要水果还是冰激凌?”
普通火锅店比起高档的餐饮店,多了些意趣,有水果沙拉还有冰激凌甜点,裴羡记得当时的乔影水果沙拉跟冰激凌都拿了。
“不吃白不吃,吃自助火锅,最重要的就是扶着墙进,扶着墙出来。”
结果那一天,两人顶着满身的火锅味道,相互扶着出来了。
乔影回想到那一天,眸色微晃,她沉默了下,摇摇头:“不用了,随便吃点就行了。”
一会儿,店员推着小车过来,配菜围着中间的铜炉摆满了。
与别桌的热闹相比较,这一桌格外的安静。两人长相出众,气质出众,好多别桌的客人往这儿望。这两人却好像完全不受周围热闹的打扰,安安静静的吃完了。
裴羡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围巾,正要起身的时候,一个小孩子跑过来,手里的冰淇淋一下子打翻在了围巾上,裴羡的手指一阵冰凉,他看着那一片巧克力色,眉头拧紧了。
小孩子尤不知错,转过身就要再去拿一个,裴羡一把拎住他:“道歉!”
他沉着脸特别严肃,小男孩这下知道害怕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下引起了店内大部分人的关注,孩子的家长走过来,看到自家孩子哭得伤心,对着裴羡不悦道:“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事儿啊,不就是一条围巾,有什么大不了的?”
若是平时,裴羡也就算了,可此时他正在火头上,尤其这些天都憋着一股火,这会儿全冒了出来,他道:“这条围巾,是我女朋友送的,我让他道歉怎么了,你应该吗?”
眼见着更多的人看了过来,那女人理亏,瘪了瘪嘴讪讪,拍了下自己儿子的脑袋:“臭小子,让你跑来跑去,招人讨厌了吧?”
她一边骂一边拉着自己儿子往座位上走,还是没有道歉。
裴羡走过去想追究,被乔影一把拉住了手臂,裴羡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她纤细的手指,乔影很快的收回了手。
她抿了下嘴唇,淡淡道:“算了,本来就是一条旧了的,脏了,就丢了吧。”
说完,她往店门外走去。
裴羡望着她的背影一怔,随后抬脚跟了上去。
她的背影在光影中,显得更加的孤寂,周围的热闹好像都与她无关似的。
裴羡吸了口气,走上前。他几步就越过了她,横在她面前,手里抓着的那条围巾微晃。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这次没再让她挣脱,拉着她进了一家干洗店,然后把围巾放在老板面前道:“给我洗干净了。”
他面色杀气腾腾的,老板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来抢劫的。
冬天送来干洗的衣服多,围巾也有,但一定是昂贵奢侈品的那种。可眼前的这条围巾,针脚歪歪扭扭的不说,看样子也好像很多年了。
还有一回有人拿着这样的围巾来干洗的,老板道:“干洗要两天时间,后天来拿。”
裴羡站着没动,说道:“我要现在就给我洗干净。”
老板一愣,想说这得排号来,可见男人阴沉着脸,看样子也是个不好惹的,只好依言拿去洗了。
裴羡就跟乔影耗在这里,一直等到那条围巾洗干净了送出来。
裴羡仔细检查了下,见没有一点污渍了,回头看了一眼乔影,走到她的面前,拎起来给她看了看道:“脏了,可以洗干净。”
乔影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下,抬眸看向男人。
他的目光如常,还是那样的坚持。
渐渐的,乔影的目光开始变得模糊,喉咙翻滚了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又怕喉间的哽咽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眼泪落出眼眶之前,她转身跑了出去。
裴羡很快的追上了她,一把将她按在怀里,任由她怎么挣扎,他都没有松手。
他听到她埋在他胸口时呜咽隐忍的哭泣声,心里更是密密匝匝的疼。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
他怨她心狠没良心,却是她不想打扰了他而已。
她只是想让他记得那个漂亮聪慧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着残破灵魂的人。
他一下一下的摸着她的发,说道:“我跟燕伶分手了,所以你没有别人,我也没有别人……”
“……”
“过去了的就过去了,我不需要回家继承皇位,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
空气中,回答他的是拼命忍耐下溢出的哭泣声。
乔影听着他温柔的声音,聪明如她,又怎么看不懂他今晚要表达的意思?
他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乔影将脸掩埋在他的怀里,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他的温暖更让她心酸委屈。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悲屈都宣泄了出来,哭得声嘶力竭。
为什么要让她迟了那么久才遇上他?
如果一开始就是他该多好?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跟张业亭开始过,如果她没有去美国,如果她没有去做那次家教,那该有多好……
……
乔影发了高烧,一度烧到了四十度,她整个人滚烫,迷迷糊糊的不断说着胡话。
裴羡一手握着手机,一边拿着冷毛巾给她降温。
“……她在我这里,我会照顾她……对,你不用过来……”
通知了乔深以后,裴羡挂了电话,看着陷入梦魇里的女人,眉头紧紧的拧着。她浑身哆嗦着,手指无意识的想要拔了针头。
此时,他们正在裴羡的那间别墅内,裴羡叫了医生过来,给她挂了点滴。
乔影在路上就忽然晕了过去,裴羡后来才发现她其实一直在发着烧,并且已经烧了几天。
她似乎又梦到了过去,不安的动了起来,裴羡压住她的手臂不让她伤害自己。
他掀开被子躺了上去,将她抱在身边,她才一点点的安静了下来。
“裴羡……”
“裴羡……”
她嘶哑的声音一遍遍的叫唤着他,揪住了他的衣服,脆弱无助的像是迷路了的小孩。
毁了乔影的,不只是佐辉佐益明,还有张业亭。
裴羡抱紧了她,恨得想杀了张业亭,如果是他的话,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去给别人做什么家教。
张业亭卖友求荣,简直就不是个男人,那一剪刀,乔影算是捅的轻了。
“别哭,没有人再来伤害你……”
乔影的体温渐渐降下来,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身边的温暖,潜意识的抱住了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缓的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躺在裴羡的怀里,微微怔愣了下。
意识渐渐回笼,她清醒过来,一股凉意也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不配得到他的温暖。
可是此时的静谧,此时的暖,是她梦里都在追寻的。她贪恋的目光从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滑过,空气中都是他沉稳的呼吸声,就跟以前一样。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与他在一起的那些年,只是她做了一个长长的,美好的梦。
酸涩弥漫了满心底,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贪恋下去,乔影轻手轻脚的离开了,为了不惊醒他,连鞋子都没穿。
可其实,在她起身的那一刹那,裴羡就醒了过来。
他没有惊动她,不敢逼她太紧。
她的伤口太深,又岂是三言两语,几个小时就能抚平?
他已经做好了长久的准备,她拒绝也好,她接受最好,日子总归会在这磨磨蹭蹭中,将她的伤疤磨平了。
……
半夜乔影回到家,乔深看到她的那间屋亮起灯光,就知道她回来了。
他套上外套去敲门,乔影打开门,对着他道:“你告诉他了?”
乔深没有否认,说道:“他派了人去美国调查,迟早他会知道全部。”
“姐,他——”
“乔深,我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乔影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苦果,不要别人一起来承受。”
乔深皱着眉不赞同,他道:“姐,那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要为了不是你的错,就这么背负一辈子吗?”
“没有错的人,在受着惩罚,做错了的人,却在享受着荣华富贵,这是什么道理?”
乔影扯了扯嘴唇苦笑,她没有办法回答。
现实告诉她,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残酷,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她道:“如果我有奇遇,如果我也能挣出一片天,我一定会让佐益明一无所有。跟他一丘之貉的人,也都会遭到惩罚。”
“可我现在眼前剩下的就是麻烦,佐益明还活着,现在的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头,还会像是当年那样,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我自己没用,就让裴羡为我冲锋陷阵吗?凭什么?”
“他有裴家,他也是裴家的骄傲,凭什么要为我染一身脏水?”
裴羡淌了这浑水,有可能搭上搭上整个裴家,她没有那个脸。
做人,要有羞耻心。
当年的张业亭都懂得明哲保身了,她凭什么让无辜的裴羡反而为她受到伤害?
提到佐益明,乔深想起了什么,说道:“那边的人,最近怎么都消停了?”
虽然乔影说服了张业亭不再争夺连良,不还是有个狗腿子吗?那可不是个安分的人。
乔影拧了下眉毛,她也觉奇怪。如今的风平浪静,反而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了。
乔影看向窗外。夜色浓厚,天空的雪依然在飘着,大了很多,扯絮般纷纷扬扬。
乔深道:“难道那佐益明快死了,没有力气指挥这边了?”
乔深最好佐益明暴毙而亡,又希望他受尽折磨,别那么轻易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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