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因梦自传-生命的不可思议

第15章


这些惊人的洞见,让我完全领会了百无禁忌与了了分明的解脱滋味是什么。 
  在第十一章《绝望的本质》中,克氏提到基督徒所称的“灵魂的暗夜”或“灵魂的神夜”(the dark night of the soul),也就是当所有的希望和期望都结束时一种极度绝望、极度痛苦而又孤立无援的状态。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克氏竟然称这种状态为一种灵修上的境界,似乎人必须跌入谷底方能重生,如同黄檗禅师的述道诗:“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换言之,当寒彻骨之境现前时,能不能安住其中,不试图逃脱;如果能够维持在那种状态里,便可能产生爆发性的突破。我在翻译这个章节时万万没料到未来竟然真的跌入了谷底。 
  当《般若之旅》译好(大约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后,母亲主动要求帮我誊稿,她一笔娟秀的字迹到了八十二高龄仍然工整如昔。誊稿的过程中她对我的寻道之旅开始刮目相看。以往她总认为宗教组织是敛财的单位,里面并没有什么真理;她犀利的双眼通常能立判真伪。有一天她很慎重地对我说:“这个克氏讲的都是老实话。”我很高兴她终于赞同了一件我所做的事。其实我衷心希望她不但能面对外在的现实,同时也能面对她自己内心的真相。在她的余年中,真理如果能发挥一点作用,她痛苦的一生也就没有白过了。 
  第二本我想翻译的书是《超越时空》。这本书里与克氏对谈的伙伴,是物理学界举足轻重的科学家,戴维·博姆。他是二十世纪主要的哲人之一,也是奥本海默的弟子,爱因斯坦的同事。他的代表作分别是:《量子力学》、《现代物理学的因果法则与或然率》、《相对论的特殊理论》、《秩序与创造力》、《整体性、隐含的秩序及科学》。我看过克氏与博姆对谈的录影带,博姆谦谦君子的气质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很想知道科学心与宗教心的交会能激发出什么样的火花来。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里我的身体又开始产生不稳定的变化,通常是两天瘫在床上起不来,第三天却亢奋得睡不着觉。我只好躺在床上口述,由翠英速写下来,经过我修改之后,再由翠英誊一次稿。 
  我们的爬山活动照样进行,通常是一个星期两天。猫空茶园那时的游客还不算多,经常只有我和翠英在山上独行,两旁巨大而茂盛的蕨类和热带植物,呈现出深深浅浅的墨绿、翠绿与嫩绿。猫空还是有许多户人家养猫、养狗。沿路茶棚林立,走累了进去品茗,补充一点食物再继续上路。有几回晚上八九点钟我们还在山上健行,一路走下来竟然没碰到任何游客。整座山除了风声、叶子的沙沙价响、此起彼落的虫鸣和偶尔传来的狗吠,几乎听不到文明的噪音。山下的万家灯火令我意识到长年以来的感官记忆已不复存在。十几岁、二十几岁甚至三十出头时,只要一听到屋外传来的某种叫卖声,飞机划过晴空的音爆声,或是北风扑袭时从门窗传进来的咻咻声,我的意识里总会生起一些微细的反应、回忆及联想,里面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哀伤与不安。几个月的闭关清除了许多微细的障碍;我脸上的肌肤、额头的光泽,显示出心泉已经逐渐明彻。 
  从大自然走进真理的话语中,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一种时空转换。回到家我和翠英再度潜入《超越时空》的世纪对谈里。翻译到第二章《清除心中的陈迹》时,克氏和博姆探讨到空无就是宇宙心,亦即当一个人的心念活动完全止息之后,便逐渐融入于无始无终的宇宙意识,也就是真正的创造力开始运作了;然而这开始又不具有任何时间性。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位以观察现象世界为志业的科学家,竟然会认为有一个不可思议、无法度量的境界存在,于是我重新找出《宝瓶同谋》来阅读。书中有一章的主题是科学未知领域的新讯息,其中一段提到了博姆的理论:这个看似稳定,可以触摸,可以看得见,听得到的世界,其实是个幻象。这个世界并不真的在“那里”——它是恒动的,有如万花筒一般。我们平常见到的事物秩序就像看电影似的,是一种言明的或开显的秩序,但这只是一种二手实相,另一种潜藏的秩序才是这二手实相之父。这另一种秩序,博姆称其为“隐含的秩序”(implicate order),他认为所有表面的物质和活动都是幻象,这个现象他称之为“完全变易”(holomovement)。他在一九七八年曾经说过:“物质就像能量大海里的一圈小小的涟漪……这个隐含的秩序暗示着有一个实相远远超越了我们所谓的物质。物质只是这个背景中的一圈涟漪罢了。” 
  科学家凭着直觉发展出来的新理论改变了昔日的科学范型,虽然他们的科学训练并不具有神秘性,他们的心灵训练也不是来自某种宗教的世界观,但他们本身却是神秘家。不只博姆抱持神秘主义的世界观,就连爱因斯坦、薛定谔(Erwin Schrudinger)、海森伯格(Werner Heisenberg)、德布罗意、玻尔等,都有相同的观点。我在阅读以上的资料时感觉非常兴奋,人类的知识系统好像在一个宇宙加速器的推动下,正快速地印证着神秘家的内在实证。我感觉这样的对谈应该是出版界最值得引介的书籍,但不幸的是目前坊间所能见到的都是过于轻薄的著作或译作。我很想翻译《宝瓶同谋》这本重量级的新时代手册,但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还是选择先引介神秘家的究竟真理,科学性的著作可以由更恰当的人进行翻译。后来我们找到了对于道、科学和文学都有敏感度的廖世德(阿德),由他翻译出了《宝瓶同谋》。多年后有些知识分子向我反映,这本书对他们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启蒙作用。   
  闭关与反观内照(4)   
  《超越时空》是以博姆的逻辑推演向克氏的主观体悟进行挑战和辩证,过程非常有趣。我有时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我对文学和小说的兴趣一直不高——我不耐烦一本厚厚的书里尽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人事纠扰,发人深省的洞见可能还凑不到三行,而生硬的理论或抽象思想却能激发我的感性反应,甚至觉得非常具体。譬如眼前的这本书对许多人来说可能极为枯燥乏味(克氏的译作出版后反应呈两极化,有的人说看了想睡觉,有的人感到愤怒,有的人则感动得如获至宝),我却如同窥得密法般雀跃不已,尤其是第九章《老化与脑细胞的关系》,使我认清头脑如果时常保持理性思考的活动,比较不易萎缩退化,但如果陷入了例行公事,就会逐渐变得迟钝。例行公事指的是一种机械化的、一成不变的思考模式,譬如持咒、冥想、传教、务农、朝九晚五上下班的生活方式等等,只要陷入机械化的活动里,就无法用到脑子所有的潜力了。因此克氏说:“那些经年累月枯坐冥想的人,可能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人了。其他譬如律师或教授之类的人也有相同特质。”换言之,如果思考者的心一成不变的话,理性思考也可能变成一种僵化的模式。接着博姆提出一件值得考虑的事,那就是“人类未组成群居的社会之前和大自然是非常接近的,他们根本不可能过着例行公事的生活”。因为那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保障,所以脑子就变得十分活泼而机警,“换句话说,太有保障的生活反而使人神经衰弱”。但我们周遭的人或我们自己,不都是在追求使人变得神经衰弱但很有保障的生活吗?接着克氏提出外在知识与心理上的知识必须做个区分,因为前者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后者却会造成脑子的萎缩。所谓心理上的知识,指的就是成见——对自己的成见以及对各种关系的成见。阅读到这里,我做了一些重要的笔记,因为这些话令我清楚地看到我对母亲的成见以及母亲对我的成见,如何形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负面的互动模式。她永远认为我是糊涂无能的,我永远认为她是吝啬自保的,我们互不欣赏,各持己见,并且逐渐厌倦对方,于是其中的一方便试图脱离这层关系。听起来这也是所有不幸婚姻的模式,然而这个使脑子萎缩、令能量耗损的模式要如何打破呢? 
  克氏首先要排除的竟然是我一向最感兴趣的精神分析,他指出:“人类一直透过分析、内省及自我要求来治疗自己。我个人从不采取这些方法,因此我把这些方法都否决了。”克氏的理由是:“这些方法其实都在促成脑子的萎缩。我们必须随时采取行动,当下就把问题解决。”这些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障碍重重了,因为两人经年累月形成的互动模式可不是当下立即就能打破的。譬如我发现,从我有记忆以来,母亲和我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她从不搂我、抱我,在这方面的满足我都是从父亲身上得到的。等到母亲衰老以后,过街时偶尔需要扶我或牵我的手,那种感觉竟然是非常不自然而尴尬的。我分不清到底是我的抗拒令她尴尬,还是她的好强不服输令我不自然,总之那是一种很微细的精神互扰。像这样的模式若想当下解决,真的需要极大的理性、诚意、善意和对己对人的信任才行。我的头脑完全认同他的观点,也了解渐悟渐修是有害的、容易造成退化与耗损的,只有当下顿悟放弃自我的模式,才能从内在的知识障或成见中解脱出来。但我同时也很清楚我与母亲之间的业习非同小可,绝不是一时半时所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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