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

第9章


 
  我有些迷惑地望着洛善的背影,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我看到一团烈火,汹涌地燃烧在洛善连绵起伏的背影之上。 
  她周身全是光亮的火苗,一波过去了,另一波又跟着涌上来,惊涛骇浪似地将她包围,将她焚烧…… 
  一直烧,一直烧,一刻也不肯停息…… 
  顿时,一种近乎致命的、难以名状的恐惧席卷了我。 
  “洛善说,音乐是上帝赐给我们最至高无上的财富,它可以超越一切苦难,让人们热爱生活,珍惜生命,领略美好的真谛,甚至,不再惧怕死亡,它所产生的可以控制一切的影响力,是没有人能够诠释的。可是,我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人可以诠释的话,那个人一定就是洛善。” 
  沧吾持续着刚才的热情,激动地自言自语。 
  我忧心忡忡地凝望他的双眸。 
  果然,他眼底那跃跃欲试的火光和洛善相映成辉地合成了一体。 
  “她还有两年才毕业,我想让她上音乐学院,你觉得怎样?” 
  我被沧吾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住了。 
  “你让她上?怎么个上法?你有这个能力么?” 
  “你愿不愿意帮我?算我求你了,我知道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们一起努力,想想办法,让她上学好不好?” 
  沧吾的神情有些失控了,我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不久以前的某一天,我似乎也和他一样,冲动激烈地对着什么人滔滔不绝来着,可当时,并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话,而是把我独个儿晾在一边。 
  “对不起,我没那么大本事。” 
  我冷冰冰地回绝他,然后,一个转身往楼下走去。 
  “蓝荻!蓝荻!你听我说……” 
  他从后面追上来。 
  “贺蓝荻!” 
  他恼火地大叫一声。 
  我猛地停下脚步。 
  “你到底怎么回事?哪里出毛病了?” 
  “我很正常,是你有毛病。” 
  我依旧理智地保持着先前的态度。 
  “我曾经问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开创未来,不光是你,还有洛善。但是,你们并没有把我当回事,不是么?好朋友?哼,是啊,我们是好朋友。可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有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没有问过我今天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烦恼?除了小时候嘻嘻哈哈,偶尔占占我的便宜,就是借我的功课抄一抄,许沧吾,你到底为我做过什么?现在,居然说要我帮助你、和你共同奋斗?凭什么?” 
  “我……” 
  他怔住了。 
  “许沧吾,我告诉你。” 
  我马上打断他,并且决定把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不管你有多喜欢洛善,多想帮助她,那全都是不切实际的事。” 
  “你看看她,仔细看清楚,她不是个普通人,她是个疯子,随时都可能被关进精神病院,倘若你想跟她一起疯,我没意见,可是,别把我也拖下水。” 
  话音刚落,他就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琴声戛然而止。 
  洛善从教室里走出来,茫然地望着走廊里的我和沧吾。 
  “蓝荻,我……” 
  沧吾被自己行为吓到了。 
  然后,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眼泪狂风骤雨般地奔腾起来,迅速渗透了沧吾胸口的衬衫。   
  别离(6)   
  我闻到一股朦胧的,仿佛渴望了很久的、糅合着汗渍的少年的体味。 
  那股独特的味道紧跟着凝聚成一把钢锥,硬生生地刺进了我胸膛。 
  我清醒过来,拼命挣扎,紧接着,反手一个耳光扇回到他脸上。 
  “许沧吾!我们一刀两断,从今以后,你别想再和我说一句话!” 
  然后,踉跄地哭着飞奔而去。 
  一路上,我浑浑噩噩。 
  完全不明白眼里只有洛善的沧吾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招惹我? 
  他跟洛善连手都没拉过,却差点吻了我。 
  现在,居然还拥抱了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度回想起这件事,依旧无法理解沧吾当时的心情。 
  那个拥抱代表什么?内疚?了解?怜悯?恳求?还是突如其来的爱情? 
  可是,那的确是我和沧吾之间唯一的一次拥抱,在以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他再也没有那样拥抱过我。 
  也许,那真的是命运隐射给我们最为精确的预兆。 
  它预示着我和沧吾之间的爱情,永远都只是一瞬间的。 
  17 
  就在我和沧吾绝交的第二天,沧吾的母亲风风火火地跑来我家,问我晓不晓得沧吾突然改变志愿的事? 
  我说不知道, 
  她便叫我去问老师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直奔办公室。 
  沧吾果然改变了志愿,他决定要报考财经大学国际金融系。 
  老师们都以为他发了疯,这明明就是鸡蛋碰石头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任凭大家怎么劝,他就是不肯改变主意。 
  沧吾的父亲是最吃惊的一个,他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在一夜之间突然有出息了,悲的是他有出息得未免也太晚了点,而今,怎么可能赶得上呢? 
  跟着,沧吾就消失了。 
  学校、石库门、乃至城市所有的犄角旮旯全不见了他的踪影,只看见他母亲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进进出出手里拎的全是鸡鸭鱼肉,逢人就嚷嚷:“我们家沧吾读书太辛苦啦,给他补补,给他补补。” 
  那段日子,我懊恼极了。 
  本来,我的脑子是很清楚的,结果因为沧吾的一个拥抱,让我无端地陷入了到底是我改变了他还是洛善改变了他的糊涂中。 
  不过,还没等我想明白,高考就已经迫在眉睫了。 
  与此同时,改变整个石库门命运的、有史以来声势最为浩大的“延安路高架”市政动迁也全面开始了。 
  石库门里无一例外,全都收到了搬迁的通知,个个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虽然心里免不了慌张,却还是必须为高考奋战到最后一秒。 
  我只知道,我们就快没房子住了,虽然政府已经分别在浦东、江湾、闵行等地破土动工开始建造新房,但是,在就近这一两年内必须自己先找个地方过渡,于是,大人们开始争吵,谁也不想就这么被赶到大街上去,这和打发盲流有什么区别?尤其是那些在石库门住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天天摩挲着自家的墙壁以泪洗面,外面住房那么紧张,万一租不到房子,或太小住不下的话,他们就将面临被送到外地子女或远房亲戚的家里,去过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居委会顶不住动迁组的压力,开始挨家挨户地做工作,道理一讲就是大半天,从支持国家建设到城市发展的宏伟蓝图,如此反复,逐一开导,并且一再向大家保证,政府会尽快把房子造好,每月也会按时分发相应的动迁费作为补偿。 
  真所谓工夫不负有心人,没出几天,石库门里所有的遗憾、埋怨、不舍与矛盾就被他们近乎专业的三寸不烂之舌给磨平了,一个个全都心安理得地签下了动迁协议书。 
  高考的那天早晨,我和沧吾一前一后地从石库门里走出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但是,走到巷口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 
  昔日的木门已经倒塌了, 
  墙壁上残花破败,天井里碎石满地, 
  到处弥漫着乌烟瘴气的尘埃, 
  这栋盛载了不知多少光阴和岁月的石库门终于要永远地消失了。 
  事实上,眼前的它,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当我和沧吾拿到即将决定我们未来几年命运的考卷时,我们的父母正在城市的另一角、动迁指挥部的办公室里,进行若干年之后新家方位的挑选。 
  我父母选择了闵行区。 
  沧吾的父母选择了当时同样已经划入城建改革的浦东新区。 
  这样一来,隔开我和沧吾的已不仅仅是一座象牙塔,还有一条长长的黄浦江。 
  18 
  高考一完,浩浩荡荡的搬家就开始了。 
  就在这一片乱世逃亡般的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石库门里仍然每天散发着强烈的中药味,而亭子间楼上的那片小小的屋檐,也依旧静悄悄的。 
  一个月之后,我和沧吾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如愿以偿地躺在了信箱里面。 
  这也是我们在石库门里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礼拜。 
  第八天的夜晚,当我在杨浦区的一间狭隘的小公寓里,帮父母摆好碗筷正准备吃饭的时候,隔壁的邻居突然冲进来叫道:   
  别离(7)   
  “炸了!炸了!快看电视,你们的老房子今天终于炸了!” 
  我立刻打开电视机,屏幕上刚好出现爆破的镜头。 
  很沉闷地一声“轰”,硕大的建筑物瞬即夷为平地,什么也没有了。 
  “就这么没啦!” 
  母亲问。 
  “没了。” 
  父亲眼睛已经回到餐桌上,他夹起一块糖醋鱼放进嘴里大声咀嚼,然后,补充了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洛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