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

第11章


 
  没人能告诉我该拿这张通知书怎么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天接一天地流失,就这么一直拖到了八月末。 
  那天,父亲终于主动和我谈了一次话,他说:“还是抓紧时间找工作吧,出国的事,我们尽力了,其实,不出去也好,你也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不好,即使筹到了今年的,明后几年也未必供得起你,我和你母亲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总不能为了你背债背到进棺材吧?……” 
  我不等父亲把话说完,就擦亮火柴把通知书给烧了。 
  纸张很快化为了灰烬。 
  我没有哭,这让我体会到人一旦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眼泪就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累赘,哭又如何?不哭又如何?总之,它不能改变任何现状。 
  家境的每况愈下让我没有时间缅怀我已经幻灭的未来。 
  那时,夏天已经过去了,身边所有的同学都早已找到工作安安稳稳地开始新的生活,只剩下我一个人落魄地飘荡在高楼大厦间,寻找着寥寥无几的容身之处。 
  然而,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我那华而不实的学历在外企老板苛刻的眼里丝毫没有分量,除了面试还是面试,最后,我也疲了,累了,没有斗志再和他们周旋下去了,甚至,一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就恶心。 
  于是,只好像蜗牛一样躲进壳里,再也不出去了。 
  母亲因为失业而变得越发聒噪,就连一双筷子也会引起她极端的不满,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唠叨个没完。父亲实在忍不住就骂上两句,母亲满肚子的委屈也刚好逮到机会得以痛快地发泄。刚开始只是哭闹,后来无趣了,就演变成胡闹,吵到气头上,随随便便就把离婚搬到桌面上来作为互相攻击的武器。 
  我觉得很好笑,心里却说不出地悲哀。 
  这样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难道一定要把彼此无能的颜面扯破才肯罢休么? 
  我很烦。 
  烦父亲,烦母亲,烦自己,更烦这个家。 
  因为,我已经换了几百个角度去看它,却依然看不见我的未来,这种简直把人推上绝路的处境,让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我真不知道这样毫无安全感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走了最后一步。 
  也是我有生以来最任性、最冷酷无情的一步。 
  90年10月17日。 
  我记得这个夜晚,天气很阴,就快要下雨的样子。 
  我趁着父母熟睡的时候,从抽屉里拿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存回银行的留学备用金、衣物和一些日用品,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家。 
  留给父母的信上,我这样写着: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 
  出国的事我并没有怪你们,所以不要放在心上。 
  离开的这段时间,就当我已经出去了吧! 
  我每月会按时寄钱贴补家用,希望你们不要再吵吵闹闹,互相照顾,好好地过日子。 
  切记,无论如何不要打扰我。 
  等我想通了,自然就会回来了。 
  但事实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直到结婚,才和丈夫一起回去见了父亲一面, 
  那时,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这些年来,我寄给他们的钱,他们一分都没花,全都存在那张曾经扼杀过我梦想的破存折里。 
  如今,那张存折上的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当时我离家出走时偷走的数目,可是,却再也换不回我母亲的唠叨了。 
  21 
  出走的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我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雨伞,我以为雨很快就要下起来了,但始终没有。 
  等我走出巷子时,起雾了。 
  很潮湿很浓重的白雾。 
  空气灰尘尘黏嗒嗒的,我一路摸索着往前走,很难辨别方向。 
  可是,我已经混乱了好几个月的思绪却意外地在这一片浓雾中冷静了下来。   
  沉浮(3)   
  我慢慢地踏着脚步,渐渐地放松心情, 
  胸口沉重的压迫感竟跟着雾气一起轻飘了起来, 
  连呼吸都有了被滋润的味道。 
  我走上大马路,抬头仰望天空。 
  太阳还在沉睡,天空依旧阴沉,几辆送牛奶的自行车从身边飞驰而过。 
  我停下脚步,有些恍惚起来,觉得好像在做梦,梦到自己流连在一个遥远的异乡小镇。镇上有个非常可爱的白色清晨,我站在清晨的中央,悠哉地收集着宁静中的每一寸鲜活…… 
  我当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晨雾弥漫的城市中,果然有着不一样的味觉。 
  我忍不住轻声呼唤: 
  太阳,快出来吧, 
  把雾气驱散吧, 
  这样,我就能重新上路,重新去认识一下这座城市了。 
  我继续在雾中踏步,少顷,又停了下来。 
  有些声音从远方传过来,起先是含糊断续的,接着响亮了,清楚了一些,但马上又飘渺了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声音又来了,这次较刚才清晰了许多,很明显是某家窗户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晨练歌,那曲调粗糙又呆板,嗓音却明媚得让人振奋。 
  我想着,那是谁的声音?是谁在唱呢? 
  倘若换成洛善,那歌必定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就在离家出走的这个迷蒙的早晨,我突然非常想念洛善。 
  想念她的声音,想念她的歌。 
  还有,她和肖邦燃烧在一起的小夜曲。 
  我继续幻想:如果此时此刻围绕在我身边的不是雾气而是她的歌声,那么或许,我就能知道浓雾背后的阳光到底藏在哪里了。 
  不一会儿,沧吾也来了,他们果然是在一起的,所以,总是一起出现,不过,沧吾的影像很模糊,如真似幻,待我疾步跟上,他就站住不动了。 
  这时,太阳出来了,浓雾立刻就被光线稀释开来,我这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沧吾的影像,而是一个笨拙的投币电话亭。 
  这次,我没有犹豫,直接走进去,拿起话筒,扔下一块钱,拨通了沧吾家的电话。 
  22 
  “喂?我找许沧吾。” 
  “你是蓝荻,贺家的蓝荻,对不对?” 
  我已经很久没听见沧吾母亲的声音了,没想到她的听力还是那么厉害。 
  “许妈妈,是我呀。” 
  “老许!老许!快来啊!是蓝荻,蓝荻打电话来了……” 
  沧吾母亲惊喜活跃的嗓门一时间让我觉得很紧张。 
  “小荻啊,你怎么才打电话来?我和你许伯伯一直都挂念着你呢,你可真没良心,一进大学就没声音了,听说你就快要出国去念博士了,真有你的,可让我们这帮老街坊长脸了,博士,是博士嗳,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呵呵呵!” 
  “许妈妈……” 
  我的鼻梁骨突然一阵酸疼。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的沙沙声。 
  是沧吾么?是他么? 
  我怯懦了,又想要挂电话了。 
  “我说小荻啊!” 
  是沧吾的父亲。 
  “你出去以后可要加倍努力啊,再苦再累也要争口气,许伯伯是不会看走眼的,将来,你一定会是石库门这群小鬼里头最有出息的一个,肯定、绝对没问题!” 
  我把话筒换到左边,拼命地用右手去捏鼻子,可是没用,眼泪说流就流,而且来势汹汹,根本阻挡不了,我慌乱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把电话挂断。 
  “小荻你怎么啦?怎么哭了呢?都是许伯伯不好,胡说八道,你千万别有压力啊……糟糕,怎么还不停哩?是不是舍不得你的爸妈心里难受啊?没关系,没关系,有我和你许妈妈在,我们会照顾他们的,你放心、放心好了……” 
  我必须把话题转开,否则我无法控制哽咽。 
  “沧吾,他还好吧?” 
  “别提那臭小子,一提起来我就气。” 
  “怎么了?毕业之后不太顺利么?”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看他是中了邪发了癫了,好好的工作不做,又跑去找那个神经病。” 
  “神经病?哪个神经病?” 
  “洛家的那个神经病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洛家也真够惨的,我看呐,一定是洛善她妈她……” 
  “喂?许伯伯?喂喂?” 
  电话断了。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琢磨着沧吾父亲所说的话。 
  他说,沧吾跑去找洛善了,难道,他也离家出走了么? 
  洛善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说洛家真惨呢? 
  我心情沉重地走出电话亭,蓦然发觉外面已经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了,我立刻意识到,我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这些。 
  23 
  当天下午,我顺利地在距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安顿了下来。 
  那笔钱毕竟不是小数目,我仔细盘算了一下,若省吃俭用,也足够撑上半年十个月的,但我不想就这么把它给浪费了,我必须赶紧找工作。 
  就这样,混混沌沌,又过了两个月,我终于在一家规模极小的香港公司找到一个秘书的职位,工资从1200元起,试用期三个月,月薪1000元。 
  于是,我那所谓的、漫长的流浪之旅,就这么潦草地开始了。   
  沉浮(4)   
  潦草?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