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云

第6章


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说说还可以,后来一得意,就变了样子。她念法科与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软饭。 
  这样见了两次面的泛泛之交,就想我低声下气来侍候她?女孩子们幻想力都很丰富。所以我宋某人没女朋友,我还之一笑。没有就没有,对她和颜悦色一点,她就跑去告诉人家我爱上她了。 
  只有四姊是不一样的,与她在一起,不必担这样的心事! 
  我以前那个女朋友,也还是好的。我寂寞地想,即使发脾气,她有那个道理,她从不使小性子.天然大方的一个女孩子。 
  现在如何了呢? 
  人去之后,往往有种更想象不出的冷清; 
  既然不想读书,就索性睡吧。 
  我才睡下,就有人来找我听电话。 
  我去听了,是小燕。我问:“什么事?我刚打算睡觉。” 
  “你太没礼貌了,你常常对女人这样子?” 
  “女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她们,男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他们,你不该无端对我发脾气。” 
  “我不是无端的。” 
  “难道你母亲是小老婆?”我问。 
  “我告诉你,你听了会后悔的。我生气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小老婆,而四姊,她就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 
  我听了如遭电殛一般,手心一直冒汗,紧紧地抓住电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后悔了吧?你太自我为中心了,任何人必须讨好你,你对人表演你那伟大的情绪就可以,人家给你颜色看就不行,你得罪了我尊敬的一个人、原来我不该说的,但是我要你知道,你错了。” 
  我还是呆着,终于她挂上了话筒。 
  我蹒跚地走回房间,锁上了门,然后钻进被窝里。一个人想了起来。小老婆,她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为什么?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才貌双全、学贯中西,为什么? 
  四姊难道为了生活?谁相信?难道她这样的本事还找不到事做?为了寂寞?难道她现在还不寂寞?为了什么?难道我除了功课之外什么也不懂?我觉得我伤害了她,也伤害了小燕。第二日我本不愿意上学。到了实验室,什么都做错了,完了,我想、从此之后她们两个人都不会来看我了,像我这么自我中心的人,的确只配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我那洋同学还不知趣,他来缠着我——“宋,我请你喝啤酒。告诉我那妞儿是谁?” 
  我不响。 
  “是不是你爱人?” 
  “不是。” 
  “是女朋友?” 
  “不是,我只见了她两次。” 
  “你喜欢她?”他问,“打算追求她?” 
  “没有,我来英国是念书,不是泡妞儿,女人太麻烦,没有女人就天下太平。” 
  “那么——”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告诉你吧,自从那天我见了她以后,我不能忘记她,她是特别的,不一样的,我非常地想见她,你不会介意吧?我能问你要她的电话地址吗?” 
  “我并没有她的电话地址,你不会相信,可是这是事实,我一得到马上告诉你,你满意了吧?” 
  “我实在喜欢她。”洋小子喃喃地说。 
  我自鼻子里哼一声出来,“喜欢?一句话,你们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喜欢?你还娶她做老婆不成?告诉你,咱们中国女人是碰不得的,眼高心大,嫁人是找饭票,跟你泡,泡十年八年也没个结果,你也不过是把她当时新货,将来可以跟人说:‘我跟中国女人都躺过!’如此而已。你有什么真心?一辈子不过是二十镑周薪的人物,算了吧!” 
  洋小子生气,“宋,我早听人说你脾气怪,你没有毛病吧?无端端地骂了我一大顿。” 
  我不响,把门关得震天价响。 
  我是发脾气了,我是忍不住了。 
  这么多失望,这么多的失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失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寂寞?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不平? 
  人只好信耶酥了。真的没有其它的东西可信。 
  上课的时候,我静默着。放了学,我静默着,开了口也不过是风花雪月,这年头谁还要听真话不成?历年来我的家信才是最好的小说,拿来出版一定销数惊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可怕。 
  可是家里不要看真的信,父母也一样是人,要好大家好,不好还是你一个人不好,别麻烦他们,一则他们无能为力,二则他们自己也有烦事,可是对别的亲戚我就不肯写这种天方夜谭了,他们若要帮我,自不待我开口,如今这样子,我又不是白痴,向他们告苦,引他们耻笑。自生自灭算了。 
  可是正当桃花开的时候,小燕又出现了。 
  她在学校门口等我,长长的芝士布裙子飘飘的。 
  一个女孩子孤独地站立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我与她没有交情,但是因为四姊的缘故,我们有一种默契。我走近她。要一个女孩子到门口来等我,也不容易了,至少我不肯在任何公众场合等人,男女再平等,女人也要维持她们的矜持。 
  她说:“你好吗?” 
  我点点头。 
  “四姊请我们吃饭,她知道你不喜欢周末.因此安排在明天。”她说。 
  “你打电话来就好了,何必亲自来?” 
  “我也不知道。”她说,“那天我不该为自己出气,把四姊的事告诉你。” 
  “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 
  “我做错了。”她说。 
  “年纪轻的人有大把机会错。”我说。 
  “你不原谅我吧?”她说。 
  “为什么硬要我原谅你呢?你这件事又与我无关,我说过了,我不会讲出去的。”我说,“不要提了,我对你也太没有礼貌。” 
  “四姊请吃饭,你去不去?如果你嫌我,那么我推说没有空,你独自去好了。”她说。 
  这根本不像她了,我笑,“这是什么话呢?我去了,你就不能去?我又不是皇帝,是皇帝,也不能管得那么远,我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去,不过预先说明,我没有车子,所谓接,也只是走路去挤巴士而已。” 
  她笑,“这就很好,你呀,真是个怪人。” 
  她居然完全原谅我了,女人其实才是怪呢,喜欢的时候,她跑上门来向你道歉,委屈求全,愿意为你做不合理的事,不喜欢的时候,你带了祖宗十八代向她三跪九叩也没有用。男人也一样吧。人总是一样的。 
  我不喜欢人。 
  我觉得每个人都太有办法了,男女老幼都三八卦地懂得保护他们自己,比较起来,我简直是一条无能懦弱的毛虫,于是一方面只好装作比他们更有办法,另一方面是远离他们。 
  我一向喜欢《绿野仙踪》这类的电影,便是这个缘故。 
  小燕问我:“你又沉默了。” 
  我间:“你要我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说话?那也不是好事吧?四姊约了我们几时?” 
  “后天晚上,但是有空,我们可以下午去。” 
  “是不是有很多人?” 
  “不不,只我们两个人。” 
  “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问。 
  小燕迟疑一下,她说:“我说我得罪了你,她说她可以使我们和解,因此请我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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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了,“你这个人,说你没有心思,你却有心,说你有心思,到底话是多了一点。” 
  “这是赞美还是批评?”她问。 
  “这是薛宝钗说史湘云的,我不清楚。她们这些人说话,从不好好的说,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是你好。” 
  “我怎么跟小说中的人比?”她笑。 
  我笑笑,不响。 
  “我要写一篇功课、你呢?”她问,“看样子你一定是没有空了,那么咱们后天见面。” 
  我并没有请她到我家去。我们左右不过是住一间宿舍,不是独门独户的房子,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把女孩子带回去,也显得没意思,窄窄的一间房间,除了床便是书桌。 
  我们有什么资格结交女朋友?又没有车子、约了女孩子,叫人家穿了高跟鞋冻进冻出,人家越是无所谓,我越是不好意思。将来,将来再说吧。有了能力的时候,一切就比较好办了。 
  我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头,大家站在那里等。我同她并不是一路车,但是我看了她上车才走。她有没有男朋友?怎么会没有呢?恐怕排队约会她的人,如足球观众那么多呢。她却很明显的对我有意思。为了什么?这里相貌好的学生有,有钱的学生也有,她不似一天到晚躲在家里的人。连我都胡涂了。 
  到了家,我才发觉不知道她的地址。 
  她的电话马上来了,说:“你并不知道我的地址。”她把地址说了,是一个住宅区,离法科学院很近。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我回到房间里,做我日常应做的工作,忽然我很希望她在我身边,说着傻气但天真的话,甚至使使小性子也无所谓。一个人寂寞起来。选择伴侣,就不大严格了,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只不过我择偶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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