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云

第15章


 
  可是这不过是四姊的想法,多少人还洋洋洒洒的招摇过市呢,四姊的不幸,是因为她多了一点知识。 
  没一会儿小燕便过来了,拿著一个信封,锁匙显然在信封里。她放下,四姊便收在口袋里。 
  她问四姊,“四姊,最近还有没有去医院探访病人?” 
  “没有了,我找到一份工作,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哪里有空?”四姊答得很合理。 
  “我的朋友在等我,”小燕说,“我要过去了。” 
  “好的。”四姊说,“谢谢你。” 
  小燕拿起茶杯来喝茶,在她垂下的眼角,我看到有眼泪一闪。她掩饰得很好,马上抹去了,她放下杯子,道谢,而且跟四姊握手,说再见,然后大大方方的走了。 
  我没说什么。 
  这个世界太小了,当然我良心上没有不安,我并没有欺骗小燕,至少她过几天会来将我大骂一顿出气,那时候一切便可以解决了。 
  四姊说:“小燕还不愿意跟你说话呢?为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伤了她的自尊心。”四姊说。 
  结果那一台子的人先走了,我与四姊又坐了一会儿。 
  那日我送四姊回家,便没有那么起劲。 
  我等了好几天,但小燕都没有来。 
  她也没有打电话来。 
  我又等了很多天,她还是没有消息,我开始不安。 
  当然我可以去找她,我知道她的电话、住址。但是第一,我一向没有主动去找过她;第二,我没有做错事,我不需要解释,她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我没有必要解释我一切的行动,我跟谁见面。与她无关,如果她为了那夜见了我与四姊,引起不快、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责任。 
  于是我等小燕的消息,继续等了下去。 
  但是我渐渐有点浮躁不安。 
  小燕说过她是不会放弃我的,她说的话要算数吧,可是她现在就是放弃了。因为她以为我骗了她,我没有骗她,我只是替四姊遵守诺言、四姊不想别人知道她的下落,我没有骗小燕。 
  当然小燕有权放弃我,她有权做一切她愿意做的事。她可以像嘉洛琳蓝勃斯跟拜伦一般的跟住我,也可以把我当瘪三一样的放弃,这是她的自由,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即兴的世界?喜欢怎么就怎么。毫无犯罪感,毫无道义,毫无责任的,要怪可以怪社会。 
  但是我坦白的承认,我想念小燕。 
  我曾经有好一段日子见不到她,因为我天天在四姊那里,可是这次是不一样的,这次……她哭了。 
  她是常常哭的,我见过她的眼泪,那一夜她忽然之间长大成熟起来,流了眼泪不愿意给人看见,甚至连四姊也没有看见,真是长大了,长大往往是心酸的。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我终于去找了她。 
  一日放学,不知道为什么,我上门去找她。 
  她亲自来开门的,而且笑著,见到我脸上也没有多大的惊异,只是说:“啊,家明,是你。” 
  我心里感觉到:天下间最后一个纯真的人也消失了。 
  她是几时开始学会做戏的? 
  受了欺侮受了伤害之后学会的吧? 
  她请我进屋子,我坐了下来,她照样的请我喝茶,吃饼干,我跟她在一起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平静,她一字不提那日发生的事。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要发脾气,发好了。”我说得很缓慢。 
  “发脾气?”她愕然,真的一样,“为什么要发脾气?” 
  我愣下去,我呆呆的看著她,我多么希望她再恢复以前那个傻气的小燕,但是没有可能,永远不能了。 
  我静默,不响。 
  她甚至一字不提那天发生的事,一字不提。 
  我坐了会儿,便告辞了。 
  小燕非常殷勤的在门口向我道别,请我有空再去。现在的她,与那一夜的她,是完全两样了,那一日她与我辩论爱情的观点,现在…… 
  我耸耸肩。 
  我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我无权说任何话,我也不想说太多的话。 
  我来到她家,我尽了我的力量,她并不搭讪。 
  我只好回宿舍。 
  我很纳闷,每个人都长大了,而且长得那么快,几时我也长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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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纳闷很久,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隔了这些日子,她应该习惯她的新生活了,她的新生活几时需要过我? 
  我只在周末去,我也客气起来,就像小燕,我也客气起来,从一开始那种血肉横飞的感情。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是爱四姊的。爱一个人,并不是要为她死,如果为她死了,她得了好处,那又另作别论,可是现在我死了,反而累她娥眉,我不如冷冷静静的好,我也比较聪明起来了。 
  可是四姊最大的好处便是她待我以诚,她的确当我是一个朋友,不管是小朋友,大朋友,她当我是一个朋友,而且现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早上,她跟我说:“家明,我想到旧屋子去看看。” 
  我觉得奇怪,离开了那么久,她从来不想回去看,为什么今天?但是我从来不问问题的,所以陪了她去,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她是一个独立的女子。 
  我们到了旧屋子,她有点紧张,是真的不安,手心仿佛冒著汗。我记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一顶针织的帽子,非常漂亮。 
  她用锁匙开了门,推门进去。 
  那间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样,黄走的时候把它收拾得非常干净,四姊离开已有三个月了,这间屋子有两个月没人住过,但是一样的整齐。 
  一只水晶瓶子里插著满满的玫瑰花,已经谢了,干了,干枯的花往往有种诡秘的感觉,美丽的哀伤。 
  四姊走到电话那里,拿起电话。电话线并未割断。想必是付了电话费才走的。暖气也继续开放著,一切都如常,仿佛准备四姊随时回来。 
  四姊坐在沙发上,很是静默,我陪著她。我在这些日子来如影子似的附著她,仿佛是一种默契,我从来没问过她是不是真需要我,她也没告诉过我。 
  一间静寂的屋子。 
  我记得以前在家里,也是这么静的。有时候屋子里只有我与我的侄儿。他才四岁,在小盆里养了一只小乌龟,有时候喂乌龟一粒饲料,他便很满足也蹲在那里看很久。他是一个美丽的孩子,当他蹲在那里的时候,我看著他美丽的膝,美丽的后颈,真替他惋惜,美丽的孩子可都是谪仙。 
  但是侄儿不知道,有时候他仰起头来,默默的给我一个笑。他使我哀伤,虽然美丽,他离不了人。 
  四姊这时候半垂著头,美丽的发脚,美丽的后颈。都跟一个四岁的孩子没分别。 
  她在等什么? 
  然后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电话铃响得那么突然,我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我的天,四姊已经搬离这间屋子三个月了,怎么如此巧,她一来就接上一个电话? 
  我看牢四姊。她脸上没有惊异,但是眼睛里闪过一阵温柔。 
  我明白了,这是约好的。 
  电话铃继续响著,四姊的手放在话筒上,随时预备拿起来听。 
  这是约好的。她没有骗我,但我的的确确有种被骗的感觉,就像我明明没有骗小燕,小燕深被伤害,她觉得我是骗了她。我不说什么。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阵轻轻的碎裂,我心碎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心是会碎的吗?在医学来说是不可能的,心是软体,不会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会裂开。 
  我把杯子的碎片拣起来,四姊终于拿起了话筒。屋子里这么静,我不用留神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是黄的声音。 
  “云?”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傻鸡似的闯了上来,不要说过十年八年,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没有声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声。 
  那边并不理,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会来听电话的,以后没有这种电话了,以后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边。云,我离了婚了,我会回来,回到这间屋子来,我要把事务理一理,也许我们会搬回香港去,只要你愿意的话。云,我刚才想,如果这电话一直没人接,那么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这时候,门铃也响了。 
  四姊说:“门响了,你等等。”她掩住电话筒,跟我说:“家明,烦你。” 
  我只好替她去开门。我只是个撞仆。我没有妒忌,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只是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满脸微笑,说:“国际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红的玫瑰,当中一朵白的。玫瑰这种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子一本正经用缎带绑了起来。一大堆,香喷喷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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