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云

第17章


是不是?你应该是明白的。” 
  我点点头。 
  我的运气不好,一开头就碰见个好的,以后就难了,以后还看得上谁?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家明,”小燕说,“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都没有说,以前见了面,反而跟你说几句不相干的话。” 
  我又何尝不是有很多的话要跟四姊说,现在都没有机会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实——我的家很普通,很穷。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职员。我惟一记得的是,他很爱我。家中那么多孩子,他最爱我。” 
  我抬起头来,看住了小燕,为什么在一个偶然遇见的晚上,她对我说起心事来?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么就让她来说,让我来听吧。 
  她以前那种活泼轻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说下去:“我父亲爱我。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爸爸下班,他兴高采烈的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丽的、玻璃的,上面还贴著七彩漂亮的招牌,里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脸的笑容,他说:‘阿妹!看!看我买了什么给你?’我又笑又跳,接过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贵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处来的钱呢?我问他,爸说:‘我走过地摊看摆著卖,才两块钱,我想你一定喜欢,闻闻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开了,一闻,并不香,我没敢说,我说:‘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里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两块钱买了一个瓶子,瓶里装的是茶。爸说:‘不香。’我记得我还一直说:‘香味走了。’家明,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泪一直淌下来,她很坚决的:“我爱我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哭了。 
  小燕说:“可是没有分别,家明,我爱他。我用功读书。我考了奖学金,我发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们可以买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里,然后批评它不香。我拼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师楼里做书记,家明,可是我骄傲,别人是千金小姐,收汇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个爱我的爹。他爱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兴。我们家是最穷的,最普通的,我与弟弟小时候见了巧克力如苍蝇见血一般,但是爸爸爱我,这不普通。他们都忘了,都忘了,他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忘了。我记得,我要做一个法科学生。 
  “我记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记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时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个人,告诉他这样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会取笑我,或者他会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见到你,只会说废话。”她说,“现在是没有机会了。”她流泪。 
  “自然是有机会的。”我说,“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们还在那边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过去,你今天要告诉我这些事,因为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你是大好青年,书中自有黄金屋,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有什么话要说?”她有点醉了,眼圈红红的,就像那个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说:“我真有话跟你说、你听,你听我的。”我才喝了一个品脱,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真爱哭,你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温柔的说,“我听你讲就是了。” 
  我说:“我要说给你听,我要说——” 
  “慢慢的说。”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泪逼了下去。 
  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大约八岁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两岁,他睡了,我独自在母亲的衣车上面画地图,你知道有种缝衣车,机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样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铅笔画一张日本地图,那张地图是怎么样子的,我还记得。忽然弟弟醒来,要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一直气他,见他吵,便走过去狠狠给他一记耳光,照平常、他该跳起跟我拼命的、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用被子覆住脸,睡了。我拿起我的颜色笔,手在抖,我只有七八岁,我永远没有忘记。我没敢问他,他现在已是皇家工程师了,我要把这告诉你……” 
  “再说多一点。”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妈妈,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为了省一角钱,走半小时送饭与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赶来赶去,为了什么?为什么?养出我们这么一班人来,为什么?如今恐怕她还是走著路去买菜吧,毫无疑问,然而她的媳妇们都坐在汽车里,有空还讥笑她一番,我母亲,我不再怨她了,一辈子就完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我们并没有立一合约要被养下来,但母亲是母亲。我们都是为他们活著,是不是?浪费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费著。” 
  小燕哭了,我们拥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我微笑,“谁要听?我喜欢人家以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说道:“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千金小姐。”“你根本是。我有时很为你骄傲,法律不容易读。” 
  “真的?”她喜问。 
  “真的。”我点点头。 
  “我会用功。”她说。 
  我问:“我们走吧?” 
  “哪里?”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说,“我还剩了两只香蕉。” 
  “呵,我最喜欢吃香蕉了!”她说。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们不停地说起幼时的事,心里面的怨气消了,结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个人,她绝对不是四姊。我从来不把她当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欢她、但是我不能爱她,我的爱像存款一般,早已经花光了,一点不剩了,再也变不出来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没有走。我们在一张小床里睡了一夜。 
  幸亏被子够大,暖气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两条金链子,一条是赤金的、下面一个圆圆的坠子,上面刻著图案纹,写著“花好月圆”四个字,另一条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别的花纹,悬只珍珠十字架,这么两样东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后来她说:“那‘花好月圆’是别人送的,所以挂著。” 
  我心里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 
  那日我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我问她:“喂。你还有多久毕业?” 
  “两三年。”她答。 
  “快点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意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我今年写好论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么办?” 
  “我怎么拖你?”她反问。 
  “我们要结婚了,难道你在英国,我在香港?有这样的夫妻?” 
  “谁跟你结婚?”她放下杯子。 
  “你呀,你在这里躺过了,还不嫁,你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混?”我问她。 
  “这么嫁?”她问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要穿,我负担得起,不过不能穿紫韶,你要住,我也租得起房子,你要开车,我买架小迷车你开,怎么样?嫁了算啦,我大大小小,也是博士哪,也不辱没你啦。”我说。 
  “你父母呢?”她问。 
  “我父母?有什么办法,我妈妈只好继续步行去买菜。” 
  “那不公平。” 
  “噢唷,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看开一点,别念了三两载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喂,你父母呢?” 
  “我喜欢的,他们没问题。” 
  “订婚吧。一下了我出去买个花,跪一跪,就算了。我银行里还有几百镑,买只芝麻绿豆的宝石戒子好不好?” 
  她看著我。 
  我指著她,“想什么,我全知道,告诉你,不是为了四姊。” 
  “她终是你心目中最难忘的女人。” 
  “是呀。”我笑,一天写一篇小说,投稿到读者文摘——我最难忘的人——” 
  “去你的!” 
  结婚就是这样便可以了。结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想久了可怕,老实说,我又不是公子哥儿,小燕配我,我还真算幸运,她有她的好处。 
  毕业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大学里做助教,那份薪水不稀奇,拿经验为上,将来别处出路也好点。 
  至于父母们一向不说什么。但凡没有大把钞票的父母,聪明点还是闭上嘴巴好点。有钞票的父母呢,也且别乐,子女听的不是父母,是花花绿绿的银纸,一般的悲哀。我与小燕极不喜欢小孩子,我们可能一辈子不养孩子,养来干什么?又不会生出一个爱因斯坦来,人口已经爆炸了,省省吧,数十年来喜怒哀乐,何苦害一条生命?我们订了婚之后,住在一起,一层很漂亮的小房子,月租十二镑。两个人过得很舒服。找到工作之后,便去注册处签字。什么也没有,咱们没有做戏的本钱。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衫,米色长裤,一顶很好看的帽子。我呢,也就是老样子。照片都不拍,拍来干么?有人一年拍三次结婚照片,我觉得小燕跟我蛮合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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