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雪特别大。
半夜下来,那雪便盖过了脚踝,一片片雪铺陈下去,没有丝毫停歇,就那么静静的,无声无息的落着。
在白雪的覆盖下,整个北京城一片寂静,在农家养的鸡生生打了几次鸣后,也没见到一个人影,仿佛整个北京城已经空了。而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才听到整个北京城内第一声门响。
因为雪盖得太厚,门只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在门后晃了晃又闪了开,没过多久,一只扫帚出现在缝隙处,刷刷的扫着积雪。
“敢问你们家老爷在吗?”当门缝的雪扫了一半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外面说道,倒把那门内扫雪的人吓了一跳。
“我说……”将门拉开一半,赵申刚打的一个哈欠被吓了回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这男子双手紧抱着,一身衣服可以用破烂来形容,浑身瑟瑟发抖,显然冻得不轻。他眼睛大张着,一眨也不眨,嘴唇乌青,鼻嘴之间还结着厚厚的疙瘩。
“这位爷,小的是进京赶考的秀才,路遇不幸,钱财落了空,求爷行个方便,让在下进去避避寒。”虽然冷得够呛,但男子还是伸手抱拳,依足了礼数。
“我说赵猴儿,你们家怎么一早就碰上了运气?”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宅院也开了门,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缩着脖子,幸灾乐祸的说道。
“晦气!”赵申白了那小厮一眼,暗暗骂了一句,转而又望着那秀才,他一双手已经冻得如同包子般,高高肿起。“你是哪里人?”
似乎从赵申这句话里看到了希望,那秀才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道:“小的姓王,名念孙,是江苏高邮人。今年来京考试,入了秋闱的复试,可惜最后还差一线落了选,原本想待在京城等明年,哪成想遇上了这档子事……”
“王……念孙?”念叨着,赵申再次打量了他两眼,这男子看起来似乎不象是坏人,撇了撇嘴,“进来吧!”说着,他一转身,却差点与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人撞在了一起。
“哎哟!我说赵申你怎么这么卤卤莽莽的?”虽然没撞到,但那人也急忙朝后撤开步子,让了开,伸手在赵申肩膀上拍了一下。
来的是个女子,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瓜子脸,柳眉杏眼,白腻如凝脂的脸蛋上染着两朵红云,整个人裹着件银色印花的大裘,显得俏丽非常。
“小蝉姐,你可真是吓了我一跳。”赵申做了个夸张的苦脸。
“怎么吓着你了?差点撞上我,我还没找你麻烦呢!”貂蝉朝他瞪了瞪眼,瞟了王念孙一眼,道,“这人是谁,你怎么把他朝家里面带?”
赵申显然也知道与女人争斗没有好下场的道理,对于貂蝉的指责惟有继续苦笑,答道:“他是落难的进京赶考秀才,冻了一夜,想借个地方避避寒。”
貂蝉点了点头,不再理会,道:“那你带他去避寒吧,叫玄机去厨房端碗热粥给他,再怎么说进门都是客。”
“知道呐!”看着貂蝉的背影,赵申大声应着,生是怕她听不到般,转头再望着王念孙的时候,却见他眼神一直随着貂蝉,直到其背影消失不见也没有收回来。
“诶,诶。”赵申张着手掌在他眼前晃着,“看什么呐?这会儿不冷了?”
“啊?没,没看什么。”醒悟过来,王念孙一脸臊红。随着赵申朝里走,他不时抬头朝那背影处瞄上两眼,终于,他蠕动着嘴唇,细声问道:“赵哥儿,那位……那位姑娘是?”
赵申半侧眼看了看他,虽然对于王念孙将自己的身份从爷降到了哥,心中甚是不满,但也知道这是无奈的事情。就拿刚才貂蝉对自己的态度,谁都会知道自己在这个宅子中不会是个爷。
“蝉儿姐是吧!那可是我们这里顶呱呱的头一号丫鬟,是服侍我们家爷的。”看到王念孙的表情,赵申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一阵暗笑,拖长了语调说道。
“哦。”王念孙应了一声便再不说什么,怔怔的将头低下。这一声倒似叹息,充满无奈。
“赵哥儿,咦?你今儿带着谁来了?”刚进一间房便听到一女子打着招呼微带惊讶的说道。
“呵呵,是缇姑娘,怎么这么早?”原本没想到会碰上人,赵申讪笑着,“这位公子哥乃是个秀才,遭了灾到我们这宅子前避寒,心中不忍就领他进来,看厨房有没有热粥,给他暖暖身子。”
听话里缇到了自己,王念孙忙上前一礼,弯腰之际他看到那女子面容平凡,与先前见着的那蝉儿姐相差甚远,脸带微笑却是有着六分亲切。
见这男子虽然衣杉破缕,但面相还是和善,缇萦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问什么,见赵申要进内厨忙嘱咐道:“赵哥儿,那左边熬的是药粥,你可别弄错了。”
“自不会弄错。”赵申答着,伸手抬起帘子,顿时一股药香从里飘了出来。可当他把头伸过去的时候却吓得一叫“哎哟,我的妈啊!”,急急忙忙又将头缩了回来,抬着帘子的手也有些颤抖起来,道:“飞燕姐,可没撞着你和夫人吧?”
随着他的话,一女子提着个小罐子走了出来,她脸带笑容,却忍着笑道:“赵哥儿,你可是睡糊涂了?每次夫人不是这当儿来厨房看看?”说着,她朝前走着,嘴里无声的比着:今儿冲撞了夫人看你怎么了事!
赵申愁着脸,看着另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忙收了去,恭声道:“夫人。”
褒姒点点头,缓声道:“前院可曾打扫干净了,待会儿可是有客人来。也没想着这雪下了一晚都没停。”
赵申应道:“还没,小的这就去。”
“五妹,我先走了。”随意扫了王念孙一眼,没有过多注意,褒姒说道便与飞燕走了出去。
等褒姒和飞燕走得见不着人了,赵申长舒了口气,貌似擦着额头上的汗般抬手比了比,道:“缇姑娘,你怎么就不给提个醒?”
缇萦看到他夸张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扫了扫在看到褒姒和飞燕走之后仍处于惊艳失神状态的王念孙,道:“你赵哥儿每日里都记得妥妥帖帖的,我哪知道你今日便是没睡醒?”
赵申一愣,想了想确是如此,随后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嘛!怕是刚刚被蝉儿姐吓糊涂了。”他进内呈了碗粥给王念孙,顺带着还拿了两个馒头,王念孙连声谢过,当着缇萦的面,不好意思的背转身吃了起来。
看着赵申做着这些,缇萦微微笑着,道:“平日里也见你嘴瓜利索,怎么见着几位夫人倒象是不会说话了?”
赵申道:“那怎么一样,几位夫人都是天仙般的人物,我哪敢造次?再说,我家那婆娘郡奴也是当年夫人给说的媒,我能不心存感激吗?”
“哈。”缇萦掩嘴笑道,“原来你心中还存着这念头!若是夫人没有给你做媒你就不心存感激了?”
“哎哟,哎哟,”赵申大急,摇手不止,“缇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赵申人微命贱,当年若不是少爷收留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哪还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见赵申急了,缇萦又是微微一笑,道:“就是逗你玩儿的。”说着,这笑容倒慢慢退了去。
赵申苦笑着,道:“缇姑娘,连你也捉弄起我来。”
“好啦,知道你又说就命苦人受捉弄。今儿有客人来,还不快些去做事,省得少爷出来看到事情还没做好,那才有你的好果子吃。”缇萦笑了笑,不再接口,道。
“那是,那是。”赵申搓了搓手,他走到门口看到王念孙还在努力的咽着馒头,想着还是得等他吃完,又停下脚步,随口问道:“缇姑娘,今天这来是什么人啊?少爷一早就吩咐了下来,家里都好久没有这样这样过了。”
“来的什么人我可不知道。”缇萦摇了摇头,道:“不过想来也是爷看得中,谈得对味的,要不,哪能让他上我们家来!”
“那是。”赵申呵呵笑了两身,望着王念孙道:“这位小哥,咱们这就出去?”虽然是询问的意思,但语气里却已经是请人走客的味道。
听着两人的谈话,王念孙正暗自寻思这里住的不知是什么人物,见客的规矩是从没有听过,仿佛架子甚大,想来主人定非普通人物,而且妻妾丫鬟之类的比起他见着的一些高官之类家中的都要秀丽许多。
“劳烦赵爷。”也不知怎地,王念孙下意识的将对赵申的称呼又换了回去。
赵申点头便要领他出去,看到缇萦却在这时朝王念孙指了指,他微微一愣,上下看了王念孙两眼,明白过来,道:“瞧你一个秀才也不容易,得,干脆随我去换一身。”
缇萦的动作王念孙也看到了,他满是感激的对缇萦微微一礼,道:“多谢姑娘,多谢赵爷。”
“嘿嘿,嘿嘿,什么事情弄得在这厨房里谢三谢四的?”一个大嗓门突然在门外响起,话还刚入耳,那人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黑胖的脸,一双小眼笑眯眯的极有精神。
“纪爷,你今个儿怎么来了?”赵申眨了眨眼,有些惊讶的说道。
“我今儿不能来么?”黑胖子猛一下虎着脸对赵申说道,下一刻却又笑脸对着缇萦,“缇姑娘,这里可做好了什么菜么?我可是早饭都没吃的。”
“就知道你这纪黑子来这里没好事。”缇萦轻轻笑着,“没吃早饭到我们这里偷食,你没找媳妇儿是不是也准备在我们这里找一个啊?”
“那要你们家丫鬟姑娘的看得上我纪黑子才是。”纪黑子毫不尴尬,双手拍了拍脸颊,“王公家中的,不论是姑娘还是丫鬟,那都不是我等消受得起啊!”
“哈,原来纪黑子你将我们府上的丫鬟姑娘之类的都看做了洪水猛兽!瞧我不将这话学给两位夫人听!”缇萦笑咪了眼,道。
纪黑子吓了一跳,一手捂嘴一手对着缇萦直摇,做了个害怕的表情后才松手道:“那可真是冤枉!缇姑娘有所不知,前年我还向王公提过此事,可是却被王公拒绝了。”
缇萦张大了眼睛,有些不信的眨了眨,道:“真有提过?哈,你纪黑子总爱说笑话,我就不信你真敢在我们爷面前提起求亲的事情。”
纪黑子大力辩解起来,道:“提过便提过,没提过便没提过,男子汉大丈夫,这种事情好说笑么?”说着,神态竟有些悻悻然起来。
“那你说说你心中念着的是哪位姑娘,或者是哪房夫人的丫鬟?”饶有趣味的盯着纪黑子,缇萦嘻嘻笑道。
“那就不要说了吧。”纪黑子大嘴一吧嗒,脸上竟透显出一丝红,“都被王公一口拒绝了。”见缇萦抬袖掩嘴,知道在笑话自己,他也忍不住笑了两声,“这般没面子的事,缇姑娘也忍心我说出来……”
“就不知道你看中的是哪一个,若真是有,爷断无拒绝的。怕是你纪黑子虽然黑黑胖胖,但一张嘴实在没有正形,爷是替我们府上那些姑娘丫鬟担心的才对。”
“那可是又冤枉我了!”纪黑子再次叫屈,“缇姑娘,你说认识我这么些年,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
缇萦看着他,想了想道:“那也是。”她叹了口气,“看来倒是那位不愿意,可惜了你这好肚子。”
纪黑子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倒是对她后面说的一句话惊讶起来,道:“这又如何扯上我肚子了?”
缇萦双手掩面,肩头不住抽dong,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抑制不住的笑得正欢,边笑还边道:“纪黑子你可是忘了,前年大过年的,你与我们家两位正夫人打赌的事?二夫人说你:一嘴油腔滑调;三夫人说你:满腹稻草文章!”
纪黑子恍然,苦笑摇头,道:“两位夫人才情绝世,我纪黑子算是领教了,自此之后再不敢跟两位夫人打赌。”
缇萦放下手,收了笑,但眼眸中仍是笑意涟涟,道:“倒叫你知道,这两句话可是那时过年前,我们家爷与两位夫人闲聊时,二夫人说起,三夫人打赌爷不能用两句话形容你纪黑子,爷顺口说出来的话。”
“哎呀,气死我也,王公居然这样说我。你们家两位正夫人也着实厉害,连王公也算计进去了。”纪黑子先是大叫,随后却又象没事人般,倒叫缇萦一阵莞尔。
“我说王公怎么一口就给拒绝了,原来是这么看我纪黑子的……”叹了口气,纪黑子摇头不已。
“哪有的事,你可别错怪了我们爷,倘若不是那女子亲自说过不喜欢你的话,我们家爷断不会这么说,再怎么也会问过之后才给你答复。”缇萦收了笑,正色说道。
纪黑子嘿嘿干笑了两声,望着缇萦,迟疑了一会道:“缇姑娘,若是我提亲的女子是你又如何?”
缇萦一愣,缓缓的,正眼与他对视着,隔了好一会才道:“哪有这种如果?你倒是拿我来说笑话。”
纪黑子忙道:“那缇姑娘便当做不是如果,我来提亲,你会不会同意?”
一避他的眼神,缇萦脸上微红,啐了一口,低声道:“话怎么能这样说?我是个例外,府上丫鬟姑娘那么多,够你挑的!”
“怎么你就是例外?你不也是府上的姑娘么?”纪黑子移了两步,又让缇萦与自己面对面,可她却将头低了下去,让他一阵气恼。
“是啊,我是府上的姑娘,可我就是例外。”缇萦淡淡说着,“纪黑子,你我虽然少避男女嫌疑,但这话可也说不得,再疯言疯语当心我着恼。”
听缇萦这么说,纪黑子久久没有出声,那高高纹起的胸膛也在一瞬间瘪了下去,小眼垂下,道:“我不就说个如果吗?缇姑娘当不至于真的生气了吧?”
缇萦也没看他,径自转过身朝内厨走去,边走边道:“你啊,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中堂大人。”
等门帘在他眼里摆了几摆,纪黑子才索然的拂了拂袖,转身朝外走去,对于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而呆在门口看戏的赵申就全然落不到他眼里。
他的一只脚刚跨出门,边上便有一人道:“敢问尊驾可是中堂纪大人?”声音颤抖,却是诚惶诚恐,正是王念孙。
“在下正是纪昀,敢问阁下是……?”纪昀一停步,看了他一眼,迟疑着,朝赵申看了去。
“原来真是老师。”王念孙脸现惊喜,一揖到底,道:“学生王念孙,家父乃是冢宰文肃公。”
纪昀恍然,一拍额头,道:“我道为何如此眼熟……”说着,他仔细打量了王念孙几眼,疑惑再现,“你……怎生这般模样?”
“学生十三岁随戴师远游,学习稽古之学,年初戴师说是弟子有秀才功名,随了他这么久,也该报效朝廷,便让学生入京参考。学生惭愧,第二轮便被刷了下来,落住店中等待来年再考,可不曾想夜遭盗贼,将银两都窃了去,便落得如今模样。”王念孙面露羞愧,缓缓说道。
纪昀叹口气,摇了摇头,道:“你既然来了京城怎么不找你父亲?”话一说完,他即刻醒悟过来的点点头,又道:“今年没中明年再来,你父亲断不会就此责备于你。”
“这样吧,等会王公这里可有些同好之人相聚,也就是聊天喝酒,你也在一旁做陪如何?”纪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老师们在堂上倾谈,学生在一旁叨扰怕是不甚好吧。”王念孙迟疑着道,那神情却分明是极想去见识见识。
纪昀哈哈一笑,道:“这又不妨事!来,这就陪我去前厅候着,我还想看看你从东原那里领受多少稽古之学!”说着,他也没理会在一旁看呆了眼的赵申,拉着王念孙就朝外走了去。
直到他二人都看不见人了,赵申才回过神来般,缓缓摇着头,叹道:“乖乖,这落魄的小子还蛮有来头的,幸好我赵申记着少爷‘与人为善’这句话……”
当纪昀和王念孙在前厅相谈没多久,便陆陆续续的来了人,纪昀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给王念孙介绍着:穿着灰色大棉衣的是刘统勋,干瘦精神;一身溜边套银小布袄,不时拿着个鼻烟壶出来嗅两下的是刘纶;一是虽然天冷至斯,却仍带着把御赐折扇,开开合合,颇有些炫耀的是于敏中;还有两位穿着一身明黄锦袍,神态懒散,却是两位皇子,皇六子永瑢和皇十一子永瑆。
“刘公,借点烟草来。”说了会子话,纪昀倒有些坐不住了,在椅子上扭了扭,最后干脆话也不说了,整个身子转向了刘纶,堆着笑脸道。
“不给。”刘纶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我这点烟草给你纪大驴子可不够嚼的。”
“就一点,我早上出门早,忘带了。”纪昀被刘纶一口拒绝也不着恼,笑嘻嘻的继续讨要着道。
刘纶眯眼张开条缝,看了看他又闭上,索性连鼻烟壶也不闻了,往怀中一放,大摇其头,道:“不行,我这么好的烟草让你给嚼了,那真是暴殄天物。”
“嘿嘿,就是知道刘公你这点烟草好,我这不是没尝过吗?就一点,试一下味就好。”纪昀嘿嘿笑着,也不理会刘纶如何不想给,他只管开口讨要着。
见他一个中堂大人,为了点烟草便是这一幅疲懒模样,几人不禁气笑难明。皇十一子永瑆弹了弹指甲,摸着扳指,笑道:“若是你纪黑子纂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有这般劲头,也不怕皇阿玛昨日儿在朝堂上训斥你了!”
纪昀脸一垮,道:“这倒不是做臣子的怠工。十一阿哥你也知道,太学院内舒大人、桂中堂、英大人都禁着我嚼烟草,说是闻不得那味儿,你叫我浑身没劲,整天儿的不自在,惦记着这东西,哪里还能鼓着劲做事?”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敏中打了打折扇,道:“刘公也好这东西,怎么就不见他们说?你啊,总惦记着这东西,可别耽误了统勋公举荐你的心!”
听他这么一说,纪昀也不敢嬉笑,正身肃颜,道:“学生不敢。”
刘统勋微微一笑,插话道:“这点于公还是可以放心的,虽然烟草嚼得厉害,晓岚还是懂道理的。”
几人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皇六子永瑢道:“想不到连刘大中堂也能说起笑话来,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刘统勋瞪了瞪眼,想要说什么,却禁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道:“难道老夫平日里很可怕么?连个笑话也不说?”
对于这句话,几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无话可说。纪昀敲着桌子,道:“赵哥儿,你们家老爷怎么还不出来?”
他刚喝道,赵申便一溜跑了进来,笑道:“纪爷可别急,我们家爷刚刚睡醒,昨夜看桂爷送来的那本‘石头记’可是看到了三更。”
“那他慢点也无妨。”纪昀嘿嘿笑着,“你给我拿点烟草来。别唬我,我可记着王公府上有,还是挺名贵的那种!”
“哎哟,纪爷,你就坑我吧!我们家爷虽然不好那东西,可收藏得也跟宝贝似的。”赵申苦着脸,讨饶道。
“收藏?收藏下来还不是吃的!”纪昀瞪了瞪眼,“快去弄些出来,别让你们家爷知道便是,就算露了底也是我担着。”纪昀挥着手,鼓动道。
赵申打着哈哈,迟疑着就是不转身去拿,纪昀欲待再催上一催,布帘后一阵晃动,一人道:“怎么,纪黑子又担心我家里那点儿烟草了?”
“哈,王公来了。”纪昀反笑着一指,“就等着你出来问你要了。你要上次不拿出来在我面前炫耀两眼,我能惦记着吗?”
我伸着懒腰,邪笑着瞥了他一眼,在主位上坐下,对赵申招手道:“也不馋着你啦,赵申,去将那靠里的一罐拿出来。”吩咐着,我转眼看着纪昀,解释道:“那罐烟草你别以为是不好的,虽然有上十年份,但每年都要炒晒三道,铺细粉留味,香气可不是年初刚采摘的烟草能够比的。”
纪昀听我这么一说,眉眼几乎都笑到了一块:“我都盼好久了,这就权当是我担虑这么久的补偿,不谢了!”
我哑然失笑,道:“好你个纪黑子,是不是从我这里拿出去纂修的书也不准备还了?”
“那怎敢?”纪昀忙澄清道,“只是这四库全书工程浩大,编纂时间长,断不会因此而让王公的书受损。”
于敏中道:“王公也许不知,这四库全书乃是皇上钦定,四库者,系此书的编辑是‘以经、史、子、集为纲领’来编排的,而‘全书’,则表示此书要将经、史、子、集四大类的最好之书、最有价值之书全部网罗在内。”
“正是。”永瑆坐直了身子,“要知道我大清国全国一千七百余府州县,书尽藏于民,要编纂这样的书,必定要从衙署、书院、店铺、私人处将书搜访出来,这谈何容易?皇阿玛这一举动怕是宇内前所未有,后人难追!”
刘统勋等人点头亦然。永瑢道:“记得年前皇阿玛在看了安徽学政朱筠的一道折子后才决定编纂这四库全书的。”
纪昀笑道:“说是朱筠的折子,让他占了个天大的便宜,却是他幕僚章学诚建议其上奏校办《永乐大典》,才让皇上有了编纂此书的想法。不过这朱筠倒也不是什么见利忘义的人,自己受了嘉奖,也把章学诚举荐给了皇上。”
几人低声笑了起来,刘统勋笑着笑着,渐渐停了下来,满脸希冀,道:“以彰千古同文之盛……倘若真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此书面世,当无愧矣!”
于敏中微微一笑,道:“若成其事,端是我等无上殊容。统勋兄倒不可自谦,此书编纂虽然谓之太难,极难,可仔细想来,也并非我等有生之年不能见着!”
见刘统勋等都朝他望来,他也不慌,轻摇着折扇,慢条斯理的道:“要说编纂此‘四库全书’,当少不得三个条件。一曰人;一曰钱;一曰书。我大清如今人才济济:正总裁有十六人,副总裁有十人,端是进士便有十六位之多,况且还有状元、榜眼、探花;其翰林多达十七位;再,诸位总裁官多系学富五车才华出众之人,或著书立说,或书画奇妙,或诗文优异……如刘中堂,”说着,他朝刘纶微微一笑,“世人评价:为文法六朝,根抵汉魏;统勋兄之子墉,工书,有名于时,北京城中那可是片纸千金!”
听说到自己的儿子,刘统勋忙举手谦虚。于敏中又道:“在座两位皇阿哥,六阿哥工画,有‘济美紫琼,兼通天算’的美语;十一阿哥工字,名重一时,得片纸只字,世人莫不重若珍宝……”
虽然他话有拍马之嫌,但离事实也差不了多少,两位皇阿哥只是淡淡笑着,也就仅在椅子上抬了抬手,表示一下谦虚而已。
“这人才我大清是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钱财方面,说句我本不该多嘴的话,年后,库中存银达八千余万,谓之充盈!”于敏中微笑着,慢摇头半眯起了眼。
几人不约而同发出极低的呼声。对于国库中有如此多存银,他们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再说书……”说到这,于敏中却是朝我一揖,“王公之书成千卷册,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讲了。”
几人嘿嘿笑了起来,我亦笑道:“说不说倒是无妨,可若是我的书少了根毛,那我可是不依,定叫你于大猫呕心沥血的给我写了出来。”
于敏中也不在意,笑了笑道:“定然定然。说起全国府县献书,当属浙江,共四千三百一十八种,为全国之冠!”
包括刘统勋在内,虽然都是总裁官,但恐怕也没计算过全国献书多少,哪地献书多少,这些统计工作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是以,于敏中的话刚一出口,几人便齐声发出了惊叹。
“杭州鲍士恭的知不足斋,献书六百二十六种;杭州汪启淑的开万楼,献书五百二十四种(一说六百余种);宁波范懋柱的天一阁,献书六百余种……当不论献书多少,倒是叫诸位知道,这编纂时,书是断断不会少的!”
几人点头不已,刘纶慨然道:“如此说来,我等有生之年当可见到此书完成啊!”
纪昀想了想,道:“若是下面的纂修没差错,诸位大人的编纂倒也算是快捷。”
刘统勋嗯了一声,点头捻了捻胡须,道:“你如今与锡熊任总办,这纂修人手可是够了?”
纪昀揉了揉眼,苦笑道:“包括我与健南,这纂修的不过十二人,说多那是绝对不多。一为留心典籍,一为考订古书原委,分得来倒是有些艰难。”
刘统勋沉吟着,缓缓点头道:“看来还得请皇上增派人手,纂修繁芜,那是万万不能错的!”
刘纶道:“这人手……编纂、校勘、誊录、装订成册处处都闹着人手短缺,若是再将进士、翰林、相国之类的招来,恐怕……”
刘统勋摆摆手道:“那倒非必要。这增派的人手一则不限于翰林,二则不限于进士,只要有真才实学,都可以推荐,委任为纂修官、分校官。如此一来,这人手问题就容易解决了!”
几人想了想,于敏中轻轻点了点头,刘统勋便望向两位阿哥,道:“两位阿哥意思如何?”
永瑆撇了撇嘴,道:“三阿哥、六阿哥和我可都不是进士翰林。”
他短短一句话,刘统勋、刘纶、于敏中、纪昀都笑了起来。刘统勋道:“那可不能比。这增派人手的问题便照此办理好了。”
他话音一落,纪昀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刘大中堂都说了这话,可就别怪我纪大驴子先行一步!”
“嘿,嘿,看来你倒是早有想法,人都备在心里了!”刘统勋看着他,道。
“这人可是刚刚碰上的,也是诸位大人同好之子,算不得我吧!”纪昀说着朝王念孙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说话。
王念孙依着纪昀的话,在一旁静静听着,在座诸位都是位尊权大,高贵显赫,他自然不敢造次,再听得诸人谈论着编纂如此一部‘全书’的时候,他更震惊得什么也想不了。当听到纪昀对自己打招呼的时候,他还有点晕晕的,不知所以然。
“他乃是文肃公之子,东原的徒弟,姓王名念孙字怀祖,精修音韵训诂。年前刚游历回来。”
几人神色恍然,张着嘴型没有出声的点了点头。虽然是同好之后,刘统勋等人也不敢轻言,自然是一一询问,而王念孙先还有点畏缩,答得数句便忘了其他,不卑不亢,进言有理。再问数十言后刘统勋几人便满意的住了口。
“若是增派之人都若怀祖这般,这不依旧规倒是一大好处。”刘纶好不容易得了闲,将鼻烟壶从怀里掏了出来,在鼻头上仔细嗅着。
见他这样,纪昀才恍然想起,四处一打量,看到赵申站在一边,笑着脸,手上捧着个罐子却是这里说话忘了送上来。他哇哇叫了起来:“哎哟,王公,你不叫赵申送上来,莫不是故意憋屈着我?”
堂内大笑,刘纶边吸鼻烟边笑骂道:“这纪大驴子就知道嚼烟草!”
他话音未落,赵申眼尖,见着有人进来了,忙拉声报了起来:“诸位大人,六爷来了!”
众人纷纷站起,转头朝去,来人一身黑色紧杉,身材挺拔,眉目间清秀却也染着四分沧桑,朗声笑道:“王公,诸位大人莫怪,我傅桓来迟了。”
在他身旁半步后还跟着一人,矮胖身段,脸色黑黑,其貌不扬,行走间透着股傲气。
几人一一上前与傅桓打着招呼,傅桓满面春风,拉着那矮胖男子,道:“倒叫诸位大人久等,这位便是诸位早欲谋面的人。”
于敏中讶然的看着那男子,道:“那文笔细腻的《石头记》便是他所写?”
“正是!”傅桓郑重点头,随即又大笑道:“于中堂,你可别看着雪芹是个粗豪男子,这心思可端比女人!”说着,他便说着有要事先告辞了。
“若无一颗七巧玲珑心,断写不出这叫人击掌叫绝的奇文!”纪昀嚼着烟草,走到曹雪芹面前,端直身子,正色道:“在下河北纪昀,字晓岚,长得黑,人称纪黑子,又因喜嚼烟草,也被人称做纪大驴子。”
听到他这般不伦不类的介绍,众人都不禁莞尔。曹雪芹一直绷着的脸也随之缓和下来,双手一拢,淡淡道:“在下曹霑,字梦阮,号雪芹,祖上辽东。”
想不到纪昀喜欢热闹胡闹,这曹雪芹也会不声不响的跟着,众人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永瑆击掌道:“这才叫奇人做奇事,奇文共赏析。既然都已经认识了,何不上前一坐,你我饮茶而谈?”他微微一欠身,又道:“王公这里的茶可是一绝,天底下可找不出第二家来。”
曹雪芹谢过坐了,刘统勋道:“十一阿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到王公这里喝茶与曹老弟书里所写竟有泰半相同,如石头记写的家常茶、敬客茶、伴果茶、品尝茶、药用茶等等,王公这里就分得很清楚。”
几人想了想,都点头称是,刘纶望着我,奇道:“今日王公倒甚特别,居然一句话也没说?”
我微微一笑,道:“这有何特别的?诸位可以为今日要上的茶容易想么?且不说一部石头记摆在那里,单单是诸位的口味,若要叫你们称奇便是难了!”
纪昀嘻嘻笑看着,道:“也不须多难,对石头记中王熙凤给林黛玉送去暹罗茶,我生生想了几天,这暹罗茶却是个什么滋味?这外国夷邦的茶嚼起来可似烟草一样?”
众人听了齐声啐起,刘纶点着他道:“好你个纪大驴子,也只有你这般吃茶用嚼的,端是浪费王公一番心思!王公的烟草你匀我点……”
他话没说完,永瑢和永瑆两位皇阿哥便笑得前仰后合,手伸着,只是说不出话来。刘统勋摇头笑道:“也不管你是嚼的还是吃的,这暹罗茶王公可是有……”
他话还没落音,便听得赵申道:“诸位爷,茶来了。”
上的果然是暹罗茶。
“雪芹乃是吃茶大家,便请评定评定如何?”端着茶,我朝曹雪芹一举,道。
暹罗茶乃是贡茶,寻常人等是喝不到的。这几人中,除了两位皇阿哥外,即便是刘统勋这样久居高位的人恐怕也没有见识过,而看两位皇阿哥的神态,对这茶显然也没什么印象。
茶水灰黄,叶形瘦长,随着滚水飘散开来一阵阵苦香。曹雪芹端视良久,舌尖在茶面上一探,闭上眼回味了良久,才缓缓道:“这暹罗茶霑也只幼年时曾喝过一次,只记得其味道久苦难甘,与我国普洱茶倒有些类似。王公真要曹霑评茶,霑惭愧不已!”
永瑢皱眉喝下,巴了巴嘴,道:“这茶每年从暹罗进贡不过数斤,皇阿玛视若珍宝,连我们这些阿哥都难以赏赐,不过这茶对我来说难喝得紧,我倒宁愿皇阿玛赏给我碧螺春喝。”
永瑆亦一口喝下,笑道:“六哥可不要再说了,小心纪大驴子嘴巴大,一不小心就把你这话传给皇阿玛知道了,到时候别说碧螺春,便是连这暹罗茶也没得赏。”
纪昀大声叫起屈来,于敏中呵呵笑道:“若是两位阿哥送点烟草给纪黑子,担保他不会大嘴巴……”他微一顿,看着众人,又接着道:“他嘴里都嚼满了烟草,哪里还有时间大嘴巴?”
几人哄笑起来,纪昀也不说话,掏开罐子,将烟草朝嘴里一塞,大口嚼了起来。刘纶问道:“雪芹曾喝过这茶?”
曹雪芹道:“那时年纪实在太小,只记得这茶名,具体如何泡制也问过,如今都忘了。”
“那雪芹祖上是……?”几人显然想到这其中的关系,能喝到暹罗茶的人家,那可不简单,但看现在曹雪芹,虽然衣着干净,但是简约朴素,与大富大贵之家截然不同。
“鄙五世祖是随顺治爷进的关,先任平阳府吉州知州,阳和府知府,后升至两浙都特运盐使司盐法道。”曹雪芹淡淡道。
纪昀博闻强记甚是了得,听曹雪芹这么一说便想了起来,道:“原来曹兄乃是曹公府中人……唉!”正说着,他神色一黯,轻微摇了摇头。
刘统勋也想起来曹雪芹的出身,道:“是了,雪芹也是官家中人,好前年还听得到名号,如今……可还好?”
曹雪芹神情微微一动,又平淡无波,道:“世事无常,也看透了……也无甚好不好,能过活便成。”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虽然从曹雪芹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从他话里却可听出他话里的感慨与无奈。也许,自从他曹家败落,他看太多世间万象。突然,我也明白刚进门时他为何一身凌傲,这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罢了。
永瑆翻了翻眼,道:“诸位,你们说话怎么跟打哑谜似的,纪大黑子,你清楚就说说,曹公府大内可是没人提起过。”
纪昀嘿嘿干笑两声,却是朝我望来。这当着当事人说其家道败落的事他可干不来,可永瑆贵为皇子阿哥,他又不能回口拒绝。我正要说话,曹雪芹自己倒先说了起来:“我父亲早亡,自小便是跟在大叔公处过活,自从祖父过世后,便是我大叔公接位,被康熙帝任为江宁织造。”
两位阿哥齐声恍然哦道。这织造一职,属内务府,是专为皇帝驻京外办差的,那么曹雪芹能吃到暹罗茶这样的贡品就不稀奇了。
“康熙二十三年,我太叔公操累成疾,撂下家业,由叔公曹寅继任江宁织造,后复兼两淮巡盐御史。”
“曹寅?”永瑆一愣后拍了拍手,“此人才干出众,文词曲书画并擅,名声甚盛,甚得圣祖皇帝喜爱。”
刘统勋道:“那是,圣祖六次南巡,有四次由曹寅于江宁承办接驾大典,并驻驿于江宁织造署。当时曹家两代数十年之经营,已为东南巨宦,文酒风流,极一时之盛,天下名士,多与唱游。曹公府可谓朝野尽知。”
“如此风光也未必是好事。”曹雪芹苦笑着,道,“曹家尽受皇家恩宠,家门弟子众多,难免良莠不齐犯下错事。叔公在时还能凭一己之能填补堵缺,过世之后,这落下的巨额亏空便难以堵漏,到了先皇时,便再也遮掩不住,被人以骚扰驿站、织造亏空等数条罪名上告,直落得革职抄家枷号的下场。”
想到一方巨宦顷刻之间富贵尽失,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几人都不禁摇头叹息。若不是一部石头记,恐怕他们连曹雪芹都见不到,再由曹雪芹由富到贫的遭遇想到自己,几位大臣都不禁身子一颤,心有惶惶然。
“这‘石头记’怕就是雪芹写的曹家吧!”沉默良久,纪昀缓缓道。
“真做假时假亦真,假做真时真亦假,是不是有何区别?”曹雪芹淡淡说道。
刘纶叹道:“若是四库能录,断不能叫雪芹这本‘石头记’落了空。”
于敏中道望着刘纶道:“这话倒差了,石头记是奇文,如何入四库?经、书、子、集你落到哪一类?”
刘纶一哑,欲待分辨,曹雪芹因奇怪,便问了起来,这一下几人又是一番解说。
末了,曹雪芹却是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举确是大盛事,但我华夏文化流传之长,脉络之广,却也不是这经、书、子、集四部能够完全集齐,虽然可以在这四部之下广增支脉,但所寻之书恐怕通不过诸位法眼吧!”
他说得虽然含蓄,但在坐诸位又何尝不是聪明人,自然将其后意思听得清楚明白。这四库全书说是收集全国之书,但对那些离经叛道,不利于皇帝的论述都给砍了下来。再说,清朝的文字狱案还少得了吗?
康熙时庄廷珑的《明史》案和戴名世的《南山集》两大文字冤狱;雍正朝虽然只有十三年,但文字狱比康熙时还多,最大的是曾静、张熙、吕留良案,涉案被杀的人几乎可以堆成一座山;而到了现在乾隆持政,尽管他自诩明君,夸耀“大清全盛之势”,但对待文字狱的手段也丝毫不见其弱,光因为四库全书就焚毁不利其统治的书籍多达三千一百多种,十五万部以上,还销毁书板八万块以上,在文字狱上,乾隆年间的文字冤狱案数倍于康熙、雍正,大案多达六十余起,从安徽和州人戴移孝《碧落后人诗集》一案到浙江仁和县人监生卓长龄《高樟阁诗集》一案,再到乾隆亲自指定查办的胡中藻、鄂昌案、齐周华案、徐述夔案,无一不是刀光霍霍,血气漓漓,真可以说是冤狱横兴,滥杀无辜。
这个话题可是大逆,脸色大变之后,几人纷纷转换话题。时近午,酒宴排上,顾着忌讳,虽然谈谈笑笑,看着宾主尽兴,可又有谁知道一幅笑脸醉意之下,各人想的什么心思?
这一顿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等纪昀一一告辞,曹雪芹也稍微醒了醒酒要走的时候,我殷殷道:“今日人多,没能与雪芹多交谈一番,可千万不要见了怪。”
曹雪芹一抱拳,正色道:“王公切勿如此,能得六爷推崇敬佩那可不容易,再说,王公虽然话不多,但一句两句足叫霑思索良久。”
我淡淡一笑,道:“雪芹也切勿如他们那般说话,我这里你尽管来,有什么事要帮忙也尽管开口。”
曹雪芹盯视我良久,才缓缓道:“是。先告辞了。”
说着,他再一抱拳,迎着大雪走了出去,就连我示意赵申上前送把油伞给他遮雪,也被他拒绝了。
纵在落魄失意,也绝不轻言求助,忍受十年饥寒成就一部不世之作,这或许是曹雪芹仅剩下的一点文人骨气了吧!
呆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有种感觉,即便再困难,曹雪芹也绝对不会找任何人帮忙的。
料不到只三日,便让我震惊的听到了他病逝的消息。
小柴门半掩着,风从窗户上的破纸口朝里使力的灌着,他静静的躺在小院的雪地上,一脸凄苦,眉头锁起,嘴唇紧紧闭着,在他怀里抱着支笔。
“大夫说雪芹早就身染重疾,年前殇子,我本想带他多结识点朋友,也好过他沉浸其中,谁料……唉!”傅桓缓缓眨着眼,不甚唏嘘。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瞧着。大雪飞扬如花,飘下来,积淀、铺陈……就这么一点点,将他掩盖了起来,慢慢的,他的脸被雪分隔开来……他的发尽成白色……他的人不见了。
“置办一下后事,我们现在也只能做这么多了。”默默的,我说道。说完这句话,我却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出家时说的,我亦说过的那句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人死……如灯灭,雪落……亦无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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