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闲春剪烟枝

119 雪夜尘落


转眼,光阴荏苒,整整十六载。
    宫闱外的柳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辗辗转转,轮回了无数的冬夏。
    大宋铁蹄先后攻克后蜀,楚,南平,南汉,南唐,一统华中,江山稳固。
    而大宋皇上,多年以来南征北战,勤政简朴,当为一代明君,尽享万民拥戴,威名远播。可是近日,大宋朝臣个个忧虑难安,源自于皇上龙体欠安。初秋而起,一向英武的皇上不知怎得染上风寒,引发了旧疾,竟然愈染愈烈,渐渐至沉疴难起。
    余闵也老了,曾经的韶华在鱼尾纹间渐渐褪去。他屏息立在浅金流苏的御榻前,低低垂下脑袋,眼中潜着一抹悲切。一旁的潘美见到,不动声色的自身后将他的朝服一扯,幅度很小,却仍是被人瞧见了。
    “潘郎住手,朕,要听实情!”带着磁性的中音,即便病体消弱,也自带一股威严。
    “是!”
    “皇上圣体,圣体……”余闵想接着说几句宽慰话,却被流苏内两道清明的视线噎住,再次垂下了头:“只要多加调养……”
    “好了!”帘内的人动了动,似欲坐起。一旁的宫女连忙搀扶着起身,将那软软的八宝玫瑰枕,塞到皇上的身下。
    帘幕开了,一张俊朗无醻的面容几无改变,只是消瘦了许多,曾经乌亮如墨的发如今染了几许岁月的痕迹,更加沉稳,更加坚毅——他的气度,宽博如山海。只不过那双桃花眸子,偶尔会漾出丝清郁,幽幽,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偶尔偷眼瞧过。
    他挥了挥手,修长的臂本惯于立马提缰,这时却略抬抬就感觉辛苦。他流露一个苦笑,“你们下去吧!”
    他还要有事未了。见见皇后,见见德昭德芳……
    然后,他还想去一个地方。
    才十月,竟然就落雪了。玉屑琼花被揉搓着,簌簌漫扬,倒引起人许多遐想。
    等这里落了雪,我就把你堆成个大雪人,露两只眼睛逮麻雀,逮着了才许出来。
    是谁,曾这么咯咯笑着命令,将一双莹白小手递给他,月牙般弯着眼睛要求取暖?
    如果,逮不着呢?他那时宠腻的微笑着。
    逮不着就等着,等到傻麻雀上钩为止。
    如果,就是没有麻雀上钩呢,岂不是要冻死?
    大哥傻了?她嬉皮笑脸,发丝调皮的划过他的大掌。我可舍不得!
    是舍不得我挨冻,还是,舍不得我死?他曾问过么,这样的幼稚的情话。
    她却跺脚气了,都舍不得,不许挨冻不许死不许受伤不许疼,一样都不许!好好的说话呕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只是想看看她为他着急得模样,想听听她甜蜜的情话。说爱,说欢喜,说一辈子在一起。仿佛回顾着一个叫人心跳的梦,深邃的眸间潺潺漾出几丝隐约的喜悦,赵匡胤兀自将锦被轻轻扯了扯,自失一笑。
    原来,他还没有忘呢,那个灵巧如水的影子。
    丫头,我依你的,用心了这么些年。该得到的,该追求的,世间的尊荣,妻儿的欢笑,万民的景仰,我该是做到头了,对不对?如今,我累了,从心底而外的倦了,开始想静静歇歇。这心境,不晓得,你会不会了解?
    安谧中,一个年轻的大眼睛宫女进来伺候,撞见皇上眉目间极淡的怅然,心里就打个突儿,开始对于私下散于宫中的那个浪漫传言几分相信——这个神一般的男人曾钟情于某个极特别的女子,最后不知怎的却分开了。他因为那个女子,从此尊重了女人的心。九五之尊,却肯给妻子绝对唯一的忠诚,而后十几年来,王皇后薨,他续娶了宋后,从未纳任何妃嫔。只不过他的心么,还在……
    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暗骂自己。想什么呢,这世间怎会有皇上求知不得而念念不忘的情爱?果然是总管魏姑姑教训得对,她最近是思春了,什么都肯胡乱联想!姗姗移步,敛眉低声:“皇上,该用药了!”
    “罢了!”磁性的声音低沉悦耳:“传下去,今日戌时,宣太子进宫一叙。”
    “是!”
    细雪的夜,薄凉氤氲。桌上的几道小菜倒冒着腾腾热气,有些甜丝丝的香。
    光义的喜好真正也有些改变了呢,就是性子还是冷。赵匡胤望着弟弟一身淡淡豆绿宽袖长袍,赫赫带风的行来,不禁勾了勾唇角。
    “皇上!”弟弟欲跪。
    他只是笑,忽然有些怀念:“起来吧,多久没叫我大哥了?今儿个别拘束,潜开那些杂人,就咱们哥俩喝一盅!”
    赵光义迟疑了一下,冷冽的模样融化了些。他点点头,屏退诸人,坐到榻边的雕花椅上,斟了两杯鹤觞,自己的满,大哥的,杯底:“大哥,请!”
    “嗯……”赵匡胤瞟了一眼,不满,听到弟弟的迟疑:“御医交待……”
    不可饮酒!
    “你也婆婆妈妈起来?”赵匡胤不耐的沉眉,自去取了官窑白玉壶斟了,抬手饮下一程辛辣。
    赵光义皱了眉头,漂亮至极的眸间闪过一丝痛色,却也不多劝,自己又满了一杯,扬脖饮尽。赵匡胤就看到他白皙的脖颈间有一根翠绿的棉绳,视线一点,“是什么?”
    光义轻窒,不自然了:“没什么。”
    “哦?似乎你也带了好几年了,我倒是一直好奇。给大哥见识见识!”
    赵光义堪堪回望,却不言语。黑宝石似的眼珠子漠漠然,仿佛在讲:何必?
    赵匡胤看到弟弟的模样,却忍不住淡淡笑了:“原来,你还没忘么?”
    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一种默契。对于那个人,开始,他们甚少提及,因为会疼。后来么,便是提起了,也只是几句太简单的开头便掐住了,藏私似的,许多言语不过留在心中,各自回味。
    红枣莲子羹啊。
    嗯。
    甜了些……
    是啊。
    ……
    今年莲花谢得倒早!
    胸前温润的碧玉忽然有些烫心了,不知道为什么,赵光义蓦然酸了眼睛,“大哥忘了么?”
    那个不守信用的女人!他当年就不该答应她随陈抟离开,找什么疗伤的雪山温泉,给什么自由随意,相信她说的有缘可能重逢。她一去,就失去了踪影。他觅了整整十年,直到第十一年的时候,符晶问他,如果,她其实已经死了呢?原本她的确伤重,或许那只是为了叫他们放她出宫而说的安慰之词——她总不愿死在皇上面前,叫皇上当场就绝了望。他终于失了一直的自控,对相敬如宾的妻子大发了雷霆。也就在那一天,他独自狠狠摔碎了无名指上的玉环。摔碎了,又趴在地上千辛万苦的寻回来,可惜怎么也无法再复原。剩下的一只小的,便被他拿绳子穿起来挂着了——那个女子曾经有许多许多花样,她说,越是心爱的东西,越应该挂在贴近心房的位置。那代表——我属于你。
    赵匡胤一怔,笑容缓缓沉淀:“忘不了。”
    一生一次,怎么忘得了?不提,不代表就遗忘了。
    酒气涌上来,头脑有丝晕眩。好久不曾这样了,放任自己追逐着回忆。赵光义掩饰的睨向窗纸,一道树影盈盈。好像,是棵桂树吧,莫名其妙想起某只曾在树上折得七零八落的纸鹰,便觉得堵心,埋头道:“热了,我出去一下!”
    “开开窗,我也想散散气。”
    “嗯。”
    赵光义将窗户推开小半,撩袍出去,半刻工夫不到,倒不晓得哪里寻来一把玉斧。飘扬的身姿迎着飞雪,却是高高举起了斧柄。冷不防大哥却自窗边递来一句:“就是那个院子里头的!”
    急坠的斧身便赶紧转了个弯,砸到地上,雪地里两个深窝。他狼狈的回头瞪大哥,却发觉大哥抿嘴,笑得随和:“开玩笑!”
    “好啊!好……”语气似嗔非嗔,似怒非怒:“大哥你放下了,竟能拿她来取笑了!”
    赵匡胤猛收了笑,按住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赶回的光义递过茶水,他咽了两口,方才匀了匀气,静静看过来:“光义,大哥只是不想见你一辈子死拧到底。”
    “我……,我没有!”
    “有没有都好。如果你还能见到她,别再为难她!”
    “大哥,你以为,她还……”赵光义咽下了“活着”两字,忽然觉得心被蜂刺蜇了一下,痛了。偏过头去,暗自嘲笑自己,赵光义,这么多年了,你还醒不了么?
    “还什么?”
    “没什么?”
    他继续灌酒,也不去挟菜,面无表情地把整整一壶倒了大半。赵匡胤看在眼里,摇了摇头,将酒一饮而尽,虚弱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住如此的烈酒,却是翻江倒海的一阵恶心欲吐。呼吸变得急促了些,他忍耐着,直到苍白的面颊上爬上一带薰红。他却慢慢道:“待你登基,人心定,北汉,宜攻之!”
    “大哥……”赵光义不禁失声,望向榻上尊贵的金色,看到大哥宁决的神色,心就猛地揪紧了,倏然垂首,眼眶子红了一圈。
    “稳固根基,徐图北伐!”
    ……
    “任人唯贤,举重若轻。”
    ……
    “千秋之志,赵氏兴荣,就交给……”
    “别说了!”骤然打断了大哥的交代,赵光义咬牙:“别说了……”
    “光义……”赵匡胤想了想,也不再讲了,只是温和的叮嘱一句,“日后,宽容些!”再去取那酒壶,却被弟弟劈手夺去,忍无可忍的愤愤语气,却令人悲伤:“不要再喝了!”
    “拿来!”森森的命令,那份执拗,和弟弟如出一辙。
    赵光义只是瞪着冰冷的眸子,眸里璀璨的冰晶,几欲化为海浪喷薄欲出。
    “英雄男儿,该当马革裹尸。难道如今,我竟已不配慷慨一醉?”词锋划破了安详的冬夜,令人无法闪躲。
    他不畏死!她曾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追求那豪意慷慨,潇洒笑傲,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一醉,胜过无力的偷生。
    空气似被凝固住,光义僵直了身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立了好半晌,忽然转身风一般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中拎了一只青釉的陶坛,重重搁在桌上。一泓清亮的液体便溅洒出来,散开一阵扑鼻酒香。赵光义猛地抬袖一抹赤红的眼睛,“你我兄弟,不醉无归!”
    赵匡胤终于展颜一笑:“爽快!”
    两只玉盏空中相碰,脆然有声,饮酒击节,当年依稀。
    愿将此生赴豪醉,英雄莫顾醒何如!
    一直到雪住。
    灯残,暖雾于室间逶迤。
    酒已罄,人入醉。赵光义坐不稳,已枕着手臂趴于檀木桌上,一束的长发蜿蜒于腾云缎袍,他满面妖艳的嫣色,醉得神志迷朦,绝美成熟的面容却静染了脆弱,喃喃的:“大哥,我终不如你!”他终于跌入了沉睡,细密的睫间隐隐的闪烁。
    赵匡胤闻声搁下酒杯,温热的目光疼爱的流向一直跟随忠心的大弟,终究满足的舒了口气。下一刻,却猛地抚住心口,剧烈的咳呛起来。转眼间,喉口压抑的腥甜化作一朵朵浓艳的红花,随着声声撕心,绽满雪白的亵衣,污了青翘的唇色,触目惊心!
    热流不住从唇齿间涌出,仿佛再不能停下来,渐渐的,虚弱的身体一如漂泊的秋叶。仰靠着身体,咳着咳着,一任鲜血自嘴角溢出,赵匡胤闭上眼苦苦的笑。
    丫头,你不会来了吧。
    当年,他佯作不知,对一切不再深究:将鲜血注如“随和”,赎她性命;放她远走,由她去追逐她的挚爱。他料得,此生再也相见无期,他早逼自己断了奢念。可是,相思啊,不能忘,终难忘。
    夜已倾,呼吸已渐凉。
    不来,也好。
    一阵玄风袭过,“呼”的吹灭了烛火。风声梭落夜雪,脚步极其细碎,似兰非兰的幽香便自如烟流散,抚慰着人的嗅觉。下一刻,寂寞的手指却被温暖的包围,有一个在心头镌刻的声音,婉转轻呼:“赵大哥!”
    战栗,他睁开眼睛,眼前却模糊渺然。可恨,怎么醉得那么深,醉得无法再动一动,无法再分辨面对着的,是否乃一个幻梦?无力的手却被人牵起,滑过细腻的皮肤,轻颤的眼睫,丝绸般的发短了些,手指,停在柔软的唇瓣上。那唇湿润如带露纤盈的草叶,在呼唤着:“大哥……”
    “大哥,看看我,丫头回来了,看看我啊!”
    千万的柔情,千万的不舍,千千万万的凄绝。有种思念的气息包围住他,她柔软的触着他的掌心。
    霎那,胸中绽开绚丽的烟火,惊艳的爆裂。激情的心焰烈烈灼空了一切,血液中只剩一种骤然圆满的幸福。
    舍不得,她还是舍不得呢。沧海桑田,一世痴心。不曾被遗忘,足矣……
    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薄阳般的笑意:“丫……头……,真好!”
    最后一刻,有弟弟陪醉,有她的不忍,他不曾寂寞。
    她却哀哀哭落尘寰。
    削指勉力动了一动,扣住了她的泪颊,失焦的双眸漾起温笑,气声似融尽了天宇间的温柔:“要,幸福,自由的……”
    那时送别不堪叙出的言语。她走后,他悔了经年,为何不说,为何不说?最后的最后,总算,有了机会。
    破碎的呜咽声,不知是赞同,还是悲戚。感觉有无数的水滴落在他的手尖,湿了天地。
    生或死,能晓得自己将被记挂一生,无憾了吧。
    释然的笑意在神袛般的面容上浅浅定住,呼吸,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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