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要应届毕业生

第34章


 
  我指着高处对陈郁建议去山顶找那两户人家采访,因为那两户人家就在滑坡的起点处,对事发时的情况了解得最清楚。陈郁看到盘山公路都被泥石流埋住了,觉得不好上去,不如在山脚下采访一些群众。我一再强调山顶上的人家我们绝不能放过,他们是感受最深、最有说服力的目击者。如果不采访他们,我们这个报道就差了很多东西,也算是失职。 
  见我语气坚决,陈郁没再吭声。我们默默地望着山顶好一会儿,根本看不到明显的路径。陈郁赌气说要去我一个人去他是不会去。我自己沿着滑坡边的梯田田埂往上爬。走了一阵,我听见身后有很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陈郁跟来了。 
  越往上越难走,田埂没有了,只有乱石和杂草,很陡。我在前面手脚并用地探路。陈郁在后面10来米远的地方气喘吁吁,一会儿问:“还有多远呀?”一会儿骂:“狗日的鬼地方!” 
  忽听得扑通一声——陈郁攀住一块石头往上爬时,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我赶紧倒回去,把手伸到他面前。陈郁看了我一眼,抓住我的手……就这样继续前进,一路无话。 
  当我们出现在那两户人家面前时,把他们吓了一跳,仿佛我们是外星人似的。得知了我们的来意,他们热情地迎我们进屋。 
  一位50多岁的老农一边帮着掸去我们衣服上的泥土一边说:“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记者,想不到还是在家门口看到的。稀奇,稀奇。”两户人家的十来个人都围拢了。主妇们拿来热毛巾让我们擦脸。在大家眼中,两个城里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爬到山顶,简直是奇迹。 
  我没有猜错,关于滑坡前前后后的情况,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介绍得很详细。在一些细节的描述上,他们甚至显示了民间文学家的天赋。用新闻的行话来说,我们得到了“猛料”。 
  据他们说,政府部门的人来看过,让他们赶快搬出这里去投亲靠友,因为谁也说不准是否还会有新的滑坡。我问他们既然如此为何不搬?他们说,能搬到哪里去?亲戚远的远,穷的穷,拖家带口的不现实。再说,搬走了,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再说离开老屋也很舍不得啊。 
  他们的老屋还是土墙,家徒四壁。陈郁插话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土墙房子,哪儿都能建。” 
  那位老农拍了拍墙,说:“小伙子,这可不是一般的泥巴啊。我们的上辈都在里面。”老农说完,一屋子的人都善意地笑了。我们辞别众乡亲,开始下山。 
  在半山腰的树林我们又遇到一处农舍,同样的土墙老瓦。我决定去看一下。一家人正围坐一起吃午饭。见我们进屋,所有人,包括白发苍苍的老人都站了起来。一家五口:两位老人、夫妇俩和儿子。听说我们是记者来采访滑坡,主人一边惊讶,一边招呼我们入席吃饭。推辞不下,我们被拉到饭桌旁坐下。 
  桌上的一只大土碗,碗内是农家自制的豆花,孤零零地居于桌子中央。周围是几只盛着米饭的土碗。豆花是白的,米饭是白的。主妇从厨房又端出两碗豆花,放在我们面前,很不好意思地说:“乡下人家,莫嫌弃。” 
  我端起碗,把脸凑下去——豆花很香。 
  我听到异口同声地催促:“怎么不吃?吃呀!” 
  原来陈郁一直没有动筷。我看到陈郁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纸巾,抽出一张,在筷子上来回地擦,擦了很久,擦得我想抓起墙角的锄头砸向他的脑袋。 
  我感到悲哀。那一家人都埋着头吃饭。时间像是死过去一般。陈郁扒拉着豆花,一点一点往嘴里送。我把碗里的汤喝得一干二净。陈郁剩下了大半碗。主妇像客人般拘谨。 
  采访将完的时候,主人说:“天灾免不了。粮食够吃,不生病,就谢天谢地了。” 
  走出这户人家,到山脚下进行采访,再到踏上归途,我没有主动和陈郁说一句话。 
  回到报社,我和陈郁面临一个写稿分工的问题。按照常规,这种两人一同采访的稿子,由两人各写一半,分工合作。我不想和陈郁分着写。说实话,有点“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意思。我对他说,不如一人写一篇,写完后都交上去,上面愿意用哪篇就用哪篇。陈郁同意了。 
  因为心灵受到震撼,我提起笔就停不下来,直写到七八千字才罢休。陈郁的稿子写了三千来字。两篇稿子一同交上去。我的稿子被采用了。稿子刊发出来之后,引起了很大反响,一些读者通过报社给灾区捐了款。 
  陈郁主动找到了我,这是破天荒第一遭。我以为他要发泄不满。没想到他跟我说开始有点服我了。说是以前他确实有些看不起我,觉得我没上过大学,和他不在一个层次。现在看起来,我是个例外。 
  我说:“你错了,还有很多没上过大学的人,比我能干。人与人是否处于同一层次,除了教育背景之外,还有很多考量因素,比如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和适应能力。” 
  此后,我和他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么僵了,但也只停留在一般同事交情上。说不上有什么成见,也许不过是成长经历不一样罢了——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我“老师”   
  夏天,报社来了几个实习生,给我分配了一个让我带。乖乖巧巧的一个女孩子,叫章欣。她站在我面前,一声清脆的“老师”,喊得我傻愣愣的。,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在报社呆了两年,一直是我叫别人“老师”。 
  章欣在一所大学新闻系读大三,利用暑假的两个月时间来报社体验一下实战的感觉。我告诉她当记者很苦。她说她就是专门来吃苦的。她就是喜欢记者这个挑战性强的行业,自由得很,也有成就感。我就告诉她当记者没什么大的诀窍,关键就是多跑,多想,多写。 
  第二天出去采访时,我带上了章欣。她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我让她镇定些,采访时多听我说。她忙不迭地点头。 
  没想到,第一次带章欣采访就砸了锅。刚开始她还比较安静,专注地听着我和采访对象的对话,在采访本上作着记录。后来,也许是紧张劲过去了,她活跃起来,急于表现,抢在我前面连连向对方提问,有时甚至不够礼貌地打断对方的话。而她提的那些问题呢,实在是不够地道,简单、有点小儿科,令那位采访对象直皱眉。我几次想重新夺回交谈的主动权,向她递眼色也没效果。 
  采访基本算是失败的。一些该问的要点没问到,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倒有不少。到后来,采访对象也失了耐心,推说有事下了逐客令。 
  看我脸色有点坏,章欣明白自己的表现不够好,大气不敢出。我的气也就消了,告诉她采访要掌握技巧,刚开始别太心急,要学会倾听。章欣一声不吭地听着,满脸委屈。 
  没想到接下来几次带她出去采访,她又走了另一个极端:一句话不说,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那儿,连笑都不会了。每次我都当着采访对象的面给她留机会:“章欣,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她总是摇头摆手,让人哭笑不得。 
  一次采访回来,我对她说:“章欣,你跟我跑好几次了。今天的采访内容我看你也做了记录,稿子就由你捉刀吧。” 
  我想看看她的写稿能力。这下章欣倒来了兴趣,爽快地答应了,并让我承诺不准笑她。 
  稿子很快写成了。我拿过来一看,忍不住大笑。她写的根本不是新闻稿,就像学生作文一样记流水账,还闹了笑话,写的是:“……该公司的CEO王先生接受了我们的采访。王先生给记者沏了茶之后,大谈公司的发展目标:明年实现上市……”我想采访中她是用耳朵听了,却根本没往心里去。 
  实际上,我们去采访的那家公司是个只有十来人的小公司;王先生不过是经理,与CEO差之千里;所谓的上市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因为人家说的是明年让公司的新产品上市。 
  这样的稿子,想不笑都不行。章欣一把从我手里夺回稿子,要哭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有些伤她的自尊,赶紧道了歉。当了人家的老师,不好好教一教,也太说不过去了。我把自己写稿的经验毫无保留地说给章欣。我告诉她:经济新闻其实是最难写的一种新闻,除了要掌握一定的写作技巧之外,敏锐感觉、深入观察、独立思考都是其中的要素。在很大程度上,记者的知识素养、视角和思辨决定了新闻的质量。 
  章欣很虚心,自己也琢磨着,重写那篇稿子。二稿出来再看,虽仍有毛病,但总算有模有样了。后来的几次采访,我仍坚持让章欣写稿。她的稿子质量一点点提高着。大半个月后,我对章欣说:“小鸟翅膀硬了,出去单飞吧。”章欣知道这是为她好,虽有点怯,也同意了。她说,小鸟出去找不到食就回巢哟。我说,找不到食就别回来。 
  章欣“单飞”的第一天,很晚的时候才回来,闷闷不乐。我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在外面转了一天,一个“点子”都找不到。我劝她别灰心,多开动脑筋,学会从一些看似平常的事情中发现不平常,新闻选题是“钻”出来的。第二天、第三天,章欣还是一无所获。她捶着膝盖说,跑政府部门,转商场,脚都走肿了,就是没有找到可以写的东西。新闻敏感这东西没法教,全靠自己体悟。我鼓励章欣要坚持。 
  章欣终于找到选题写了篇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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