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千阳

第24章


随着年月的流逝,它已经变色暗紫色的了。今天,她的假发在额前拉得很低,莱拉能够看到她两鬓苍苍的白发。有些时候,假发戴得很高,露出整个额头。但在莱拉看来,塔里克的母亲带着假发时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怜。莱拉所看到的,是假发下面那张安详而自信的脸,一双聪明的眼睛,还有那令人愉快的、从容不迫的举止。 
  “他挺好的,”莱拉说,“当然,还在塞罗上班。他挺好的。” 
  “你母亲呢?” 
  “她呀,还是老样子,心情时好时坏。” 
  “倒也是。”塔里克的母亲若有所思地说,把她的调羹放进碗里,“一个母亲见不到儿子,那该有多么难受啊。” 
  “你在这里吃午饭吗?”塔里克说。 
  “一定要在这里吃,”他母亲说,“我做了肉汤。” 
  “不,不打扰你们啦。” 
  “不会吧?”塔里克的母亲说,“我们才离开了几个星期,你就变得这么见外啊?” 
  “好吧,那我留下。”莱拉红着脸说,笑了起来。 
  “那就说定了。” 
  事实上,莱拉喜欢在塔里克家吃饭的程度,就跟她讨厌在自己家吃饭的程度一样。在塔里克家,没有人会单独吃饭;他们总是等齐了一起吃。莱拉喜欢他们家用的紫罗兰色塑料杯,也喜欢他们家的水罐里面总是漂着几片柠檬。他们每次吃饭,总是先喝一碗新鲜的酸奶;他们在所有的饭菜上,甚至在酸奶上,都滴上一些酸橙汁;吃饭的时候还相互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所有这些都是莱拉喜欢的。 
  吃完饭后,他们总是会谈谈心。虽然塔里克和他的父母都是普什图人,但莱拉在场的时候,为了照顾她,他们用法尔西语交谈,尽管莱拉在学校学过普什图语,多少能听懂他们的母语。爸爸说他们这两类人——少数族裔的塔吉克人,还有普什图人,阿富汗的主要民族——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塔吉克人总是觉得低人一等,爸爸曾经说,普什图血统的国王统治了这个国家将近两百五十年,莱拉,可是塔吉克人的统治加起来总共才九个月,而且还是1929年的陈年旧事了。 
  “你呢?”莱拉问,“你觉得低人一等吗,爸爸?” 
  爸爸用衬衣的一角擦了擦眼镜。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而且是非常危险的无稽之谈——所有这些诸如我是塔吉克人、你是普什图人、他是哈扎拉人、她是乌兹别克人之类的话。我们都是阿富汗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但当一个种族统治了其他种族这么长时间……那肯定会存在一些轻蔑和敌对。肯定的。一直以来都存在。 
  或许是这样吧。但在塔里克家里,从来没人提起这些话题,莱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莱拉觉得她和塔里克的家人相处总是那么自然,那么毫不费劲,丝毫没有因为种族或者语言的差异而变得复杂,而且跟她自己的家不同,他们家的气氛没有受到个人的好恶和争执的影响。   
  灿烂千阳 第十八章(3)   
  “来打牌怎么样?”塔里克说。 
  “好啊,你们去楼上。”他母亲说,嗔怪地挥手扇了扇她丈夫吐出来的烟雾。“我先把肉汤煮起来。” 
  他们趴在塔里克的房间中央,轮流出牌,玩起潘吉帕[1]Panjpar,一种扑克游戏。[1]。塔里克的一条腿在空中摇摆,跟她说起这次的旅途。他帮叔叔种了几棵桃树。他在花园里抓住一条蛇。 
  这个房间是莱拉和塔里克做作业的地方,也是他们把纸牌砌成塔楼、相互画一些怪诞肖像的地方。如果外面下起雨来,他们就会趴在窗台上,喝着温暖的、冒着泡沫的橙味芬达汽水,看着玻璃窗上饱满的雨珠往下流。 
  “好啦,我有一条谜语,”莱拉洗着牌说,“什么东西只待在一个角落,却跑遍全世界?” 
  “等一下,”塔里克把自己撑起来,那条假腿甩向一旁。他身子一缩,侧过身躺着,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给我那个枕头。”他把枕头放在他的腿下面。“好了。这样好一些。” 
  莱拉还记得塔里克第一次让她看他的断腿的情形。当时她六岁。她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左边膝盖下面那紧绷的、闪亮的皮肤。她的手指头摸到一些小小的硬块,塔里克说它们都是些骨刺,人们在截肢之后有时候会长骨刺。她问他这条断腿痛不痛,他说它本来和假肢接合得很好,但如果它在一天结束的时候发胀,和假肢接合不好,就会变得酸痛。跟手指套着顶针一个道理。有时候它会磨破。特别是天气热的时候。到时我就会发皮疹和起水泡,不过我母亲有一些药膏可以治这些。不算太糟糕。 
  当时莱拉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在哭什么呀?他把那条断腿收回去,你自己要看的,你这个爱哭的小孩。早知道你会掉眼泪的话,我才不给你看呢。 
  “邮票。”他说。 
  “什么?” 
  “你的谜语啊。谜底是邮票。吃过午饭后,我们应该去动物园。” 
  “你听过那个谜语,对吧?” 
  “绝对没有。” 
  “你是个骗子。” 
  “你嫉妒我。” 
  “嫉妒你什么啊?” 
  “嫉妒我是个聪明的男子汉。” 
  “你是个聪明的男子汉?真的吗?那你说,下象棋的时候谁一直赢啊?” 
  “我让你赢的。”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两人都知道这句话不是真的。 
  “谁数学考不好呀?你比我高一个年级呢,干吗还老要来找我帮你做数学作业?” 
  “如果不是觉得数学很烦,我就比你高两个年级啦。” 
  “我想地理也让你很烦恼吧。” 
  “你怎么知道的?好啦,闭嘴啦。我们到底要不要去动物园?” 
  莱拉笑起来。“去啊。” 
  “很好。” 
  “我想你。” 
  他们沉默了一会。然后塔里克转过脸来,半是怪笑、半是讨厌地做着鬼脸。“你有什么毛病啊?” 
  莱拉心想,她、哈西娜和吉提相互之间该把这三个字说了多少遍?她们只要两三天没有见到对方就会说出这句话,说的时候毫不犹豫。我想你,哈西娜。啊,我也想你。从塔里克的鬼脸中,莱拉知道男孩在这一点上和女孩不一样。他们不会表达友谊。他们觉得没有欲望、也没有必要说出诸如此类的话。在莱拉的想像中,她两个哥哥也是这样的。莱拉终于明白了,男孩对待友谊,就像他们对待太阳一样:它的存在毋庸置疑,它的光芒最好是用来享受,而不是用来直视。 
  “我打算骚扰你一下。”她说。 
  他瞪了她一眼。“你成功了。” 
  但她认为他的脸色变得和缓了。她认为也许是他脸颊上太阳晒出来的黝黑暂时变深了。 
  莱拉本来不想告诉他的。实际上,她早就知道说给他听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主意。有人会受伤的,因为塔里克肯定会追究到底。但后来,当他们走上街头、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时,她又见到卡迪姆靠在墙壁上。他身旁围满了狐朋狗友,他们纷纷翘起大拇指称赞他的腰带。他放肆地朝她怪笑着。   
  灿烂千阳 第十八章(4)   
  所以她告诉塔里克了。她还来不及细想,故事已经一股脑从她嘴里说出来。 
  “他做了什么?” 
  她又跟他说了一次。 
  他指着卡迪姆。“他?这个人?你看清楚了?” 
  “我看得很清楚。” 
  塔里克牙齿一咬,用普什图语骂了一句莱拉没听明白的话。“你在这里等我。”他说,这次说的是法尔西语。 
  “别,塔里克……” 
  他已经向街道对面走去。 
  卡迪姆第一个看到他。他的笑容消失了,不再靠着墙壁,站直了身子。他双手从腰带上抽出来,站得更笔挺了,显然已经察觉到危险的气氛。其他人纷纷顺着他的眼光看来。 
  莱拉希望她刚才什么都没说。如果他们群殴他怎么办?他们有几个人呢——十个?十一个?十二个?如果他受伤了怎么办? 
  然后塔里克在卡迪姆和他那群朋友前面几步站住了。他站在那儿沉思了一会,莱拉想,可能是改变主意了吧;当他弯下腰的时候,莱拉想像他会假装鞋带松开了,走回她身边。接着他的手动了起来,她明白了。 
  等到塔里克挺起腰,用一条腿站着的时候,其他人也恍然大悟了。他一边向卡迪姆跳过去,一边责骂着他,解下来那条腿扛在他的肩膀上,像一把剑。 
  那些男孩匆忙让开。他们在塔里克和卡迪姆之间清出一条道路。 
  接着是尘土飞扬,拳打脚踢,哭喊求饶。 
  卡迪姆再也没有欺负莱拉了。 
  那天晚上,跟多数夜晚一样,莱拉在桌子上摆了两个人的晚饭。妈妈说她不饿。在她觉得饿的夜晚,即使爸爸已经回家了,她也会带着一盘食物到自己的房间去。每当莱拉和爸爸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她通常已经睡着了,或者清醒地躺在床上。 
  爸爸从浴室走出来,他的头发——回家时头发上有很多灰尘——洗得干干净净,向后梳起。 
  “我们有什么吃的,莱拉?” 
  “昨天吃剩的面汤。” 
  “听上去不错。”他说,把那条用来擦干头发的毛巾叠了起来。“那么,我们今晚要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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