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千阳

第33章


 
  然后爸爸来到走廊,在楼梯上面叫着她的名字,要她快点上去。 
  “她同意了!”他压制心中的兴奋,声音颤抖地说。“我们要离开了,莱拉。我们三个人都走。我们要离开喀布尔了。” 
  在妈妈的房间中,他们三个坐在床上。外面,古勒卜丁和马苏德的部队不断交火,很多火箭弹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莱拉知道城里某个地方有人刚刚死于非命,一阵黑烟正在某座被炸成一堆飘扬的尘土的建筑上方袅袅升起。第二天早上,人们将会发现一些尸体。有的尸体会有人认领。有的不会。然后,喀布尔那些已经吃惯了人肉的狗将会饱餐一顿。 
  与此同时,莱拉很想冲上这些街道。她简直无法抑制住心中的快乐。她费了很大劲才能坐下来,让自己不因为快乐而颤抖。爸爸说他们将会先到巴基斯坦去,在那儿申请签证。巴基斯坦,塔里克就在那儿!塔里克才走了十七天,莱拉兴奋地计算着。要是妈妈在十七天前作出这个决定就好了,那他们就可以一起走。那她现在应该和塔里克在一起!但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没关系了。他们将会到白沙瓦去——她,妈妈和爸爸——他们能够在那边找到塔里克和他的父母。他们肯定能找到的。他们会一起申请签证。然后,谁知道呢?谁知道呢?欧洲?美国?也许像爸爸经常说的那样,去某个靠近大海的地方……   
  灿烂千阳 第二十六章(2)new   
  妈妈半躺着,上半身靠着床头板。她的眼睛浮肿。她正在揪自己的头发。 
  三天之前,莱拉曾经到外面去透气。她站在前门,倚着门板,当时她听到一阵爆裂声,有东西擦着她的右耳穿过,使得一些细小的木屑在她眼前飞舞。在吉提死后,在几千轮炮火之后,在无数火箭弹降落在喀布尔城里之后,她家的大门终于被打穿了一个洞孔。洞孔离莱拉的脑袋只有三个手指那么宽的距离,它让妈妈醒了过来。让她明白已经有一场战争夺走了她两个儿子,而最新的这一场将会夺走她仅剩的一个女儿。 
  艾哈迈德和努尔在房间的墙壁向下微笑。莱拉发现妈妈的眼睛在瞟来瞟去,带着愧疚,从一张照片看到另一张照片。仿佛在征求他们的同意。他们的祝福。仿佛在请求他们原谅。 
  “这里没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爸爸说,“我们的两个儿子走了,但我们还有莱拉。我们还有对方,法丽芭。我们可以过上一种新生活。” 
  爸爸在床上伸出手去。当他抓住妈妈的手时,她随他去。挂在她脸上的,是一副让步的表情。屈从的表情。他们握着对方的手,轻轻地,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安静地摇晃着身体。妈妈把脸埋在他脖子中。她的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衬衣。 
  那天晚上接下来几个小时,莱拉兴奋得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看着橙色的、黄色的炮火在远处绚丽地升起。不过,尽管心内兴奋,屋外炮声连连,她还是在某个时刻睡着了。 
  还做梦了。 
  梦中是一抹蓝色的海滩,他们坐在一张棉被上。天很冷,阴沉沉的,但她和塔里克坐在一起,肩膀盖着毛毯,她觉得很暖和。她看到一排被风吹得弯下腰的棕榈树下有一道低矮的篱笆,篱笆是白色的,油漆有些剥落,后面停着几辆轿车。海风吹得她眼泪直流,将他们的鞋子埋在沙中,还将一些枯死的草从一座弧形的沙丘刮向另一座弧形的沙丘。他们看着帆船在远处颠簸。他们身边,海鸥叽叽喳喳地叫着,羽毛被风吹得打颤。海风又从那些迎风的平缓沙丘上刮起一阵沙子。然后有一阵像圣歌的声音,许多年前,爸爸跟她说过沙子也会唱歌,她跟他说了起来。 
  他擦了擦她的眉毛,把上面的沙粒抹掉。她看到他戴的戒指反射出一道光芒。他的戒指和她的一模一样——黄金的,上面刻满了某种迷宫似的纹路。 
  真的,她告诉他,那是沙粒摩擦着沙粒的声音。你听。他听了。他皱眉。他们等了一会儿。他们又听见那种声音了。当风柔和的时候,是一阵低吟的声音;当风劲吹的时候,则变成一阵如泣如诉的合唱。 
  爸爸说他们只带走那些必不可少的物品。他们将会把其他的东西卖掉。 
  “到了白沙瓦之后,在我找到工作之前,这笔钱应该能维持我们的生活。” 
  接下来两天,他们把准备出售的物品收集起来。他们将这些东西叠成几大堆。 
  在她的房间里面,莱拉收拾她的旧衣服、旧鞋、书籍和玩具。她向床底望去,看到一只小小的黄色玻璃牛,那是五年级的一次课间休息时哈西娜交给她的。还有一个系着微型足球的钥匙扣,那是吉提送给她的礼物。一只小小的木头斑马,四只脚下面安着轮子。一个陶瓷宇航员,那是有一天她和法里克在排水沟中捡到的。当时她六岁,他八岁。莱拉记得他们还为谁先发现了它而小小吵了一架。 
  妈妈也收拾了她的东西。她的动作很迟缓,恍惚出神地看着它们。她放弃了她那些漂亮的盘子、餐巾、所有的珠宝——留下了结婚戒指——和多数旧衣服。 
  “你不是打算把这个卖掉吧?”莱拉提着妈妈结婚时穿的裙子说。裙子散披在她的膝盖上。她抚摸着领口周围的花边和彩带,还有那手工缝制在衣袖上的珍珠。 
  妈妈耸了耸肩膀,把它从她手里拿走。她随手将它扔在一堆衣服上面。就像一下子撕掉一张创可贴,莱拉想。 
  收拾得最为痛苦的是爸爸。   
  灿烂千阳 第二十六章(3)new   
  莱拉发现他站在他的书房里,望着他的那些书架,满脸悲伤。他穿着一件二手的恤衫,恤衫上印着一张旧金山那座红色大桥的照片。浓雾从浪花中升起来,吞噬了那座大桥的桥塔。 
  “你听说过那个古老的故事,”他说,“你在一座荒岛上。你可以拥有五本书。你想选择哪五本呢?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真地非选不可。” 
  “我们必须回头再买一些新的书,爸爸。” 
  “嗯,”他悲伤地笑起来,“我无法相信我就要离开喀布尔了。我在这儿上学,在这儿找到第一份工作,在这座城市成为父亲。一想到我很快就要在另一个城市的天空下面睡觉,我就觉得很奇怪。” 
  “我也觉得很奇怪。” 
  “一首关于喀布尔的诗歌整天都在我脑里跳来跳去。我想它应该是大不里士的赛依伯在17世纪写的。我以前全部背下来,但现在只能想起其中两句了: 
  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 
  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1]全诗见本书附录。[1]” 
  莱拉抬起头,发现他正在抹眼泪。她伸出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啊,爸爸。我们会回来的啦。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会回到喀布尔,奉安拉之名。你将会看到的。” 
  第三天早上,莱拉把一堆堆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它们摆在前门。他们将会雇来一辆出租车,将所有这些物品送到一间当铺。 
  莱拉不停地在房子和院子之间走进走出,来来回回,搬着成堆的衣服和盘碗,还有爸爸的书,一箱接一箱。等到中午时分,摆在前门的那堆物品已经齐腰那么高了,她本该感到精疲力竭。但她知道自己每搬一次东西,和塔里克的重逢就更接近一点,所以她越搬脚步越轻快,越搬双手越有劲。 
  “我们得去雇一辆出租车。” 
  莱拉抬起头。原来是妈妈在楼上的卧室朝她大喊。她的身体伸出窗外,手肘支撑在窗台上。明亮而温热的太阳照耀着她日渐灰白的头发,她那张瘦长的脸洒满了阳光。妈妈身上穿着四个月前她举办午宴那天穿的深蓝色裙子。一条年轻的裙子会让女人显得很年轻,但是那一刻,在莱拉眼中,妈妈很像一个老太婆。一个双臂纤细、太阳穴深陷、双眼无神、累得眼圈发黑的老太婆,和那些发黄的结婚照片中那个容光焕发、体态丰腴的圆脸女人完全是两个人。 
  “两辆很大的出租车才装得下。”莱拉说。 
  她也看到了爸爸,在客厅里面把装着书籍的箱子叠起来。 
  “你那边事情做好之后就上来,”妈妈说,“我们坐下来吃顿午饭。水煮蛋和吃剩的大豆。” 
  “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莱拉说。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梦。她和塔里克坐在一张被子上。海洋。海风。山丘。 
  这时她心里奇怪,是什么声音那么像沙子的歌声呢?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她看见一只灰色的蜥蜴从地上的一道裂缝爬出来。它的头左右摇晃。它眨了眨眼,冲到一块石头之下。 
  莱拉又想起了那个海滩。只不过现在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而且越来越响。每一秒都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大声。它涌进了她的耳朵。把其他一切声音都淹没了。那些海鸥变成了长羽毛的哑剧演员,它们的嘴巴不停地张开闭上,却没有啼叫;海浪扑打上来,水花和泡沫四溅,却没有涛声。沙子唱起了歌。这时歌声变得很凄厉。听上去像是……清脆的叮当声? 
  不是叮当声。不是的。是呼啸声。 
  莱拉手中的书籍掉落在脚边。她抬头看着天空。伸出一只手挡在眼睛前面。 
  然后传来一声巨响。 
  一道白光在她身后闪起。 
  某些灼热而猛烈的东西从后面扑到她身上,把她撞得双脚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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