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32章


当然吉宽不同,吉宽没有老婆孩子,没有爹妈,是条光棍,有个弟弟也在外面打工。所以一年当中,只要从外面回来,总要进来撮上一顿。 
  十几分钟以后,小馆里渐渐有了温度,二妹子在炉膛里加了柴,用炉钩钩了炉底,炉膛里的火不一会儿就哔哔啪啪烧起来,使吉宽身上的雪,裤脚和鞋子上的雪,以及行李上的雪,悄没声地化了,化成水,洇湿了小馆里坑洼不平的地面。当吉宽身上的雪洇湿了地面,他的脸、鼻子,还有耳朵,一瞬间如同充了血一般,热气腾腾红起来。 
  说它们热气腾腾,是因为它们不但红,还滋啦啦地往外冒着气。这寒冷的冬天,最怕冷的,往往是脸、鼻子和耳朵,可是它们就像那些贪嘴又没有主意的孩子,只需稍稍给一点吃的,一下子就改变了立场。不像手和脚,看上去抗冷又抗冻,可一旦冷透了冻透了,很难缓过来。在这寒冷的冬日的黄昏,吉宽进到小馆,很长一段时间,手和脚都没有知觉,与他的脸、鼻子和耳朵,仿佛不是一个身体上的物件。 
  小馆里来了吉宽,屋子里顿时陷入忙碌。这忙碌,不是因为有了滋滋啦啦爆油锅的声音,不是油锅后面还跟了切菜的声音,而是二妹子小馆里干活的,不只二妹子,还多了一个服务员。在吉宽眼里,有两个人在为他一个人跑前跑后,就有了一派忙碌的景象了。 
  因为吉宽是这一带走进小馆为数不多的民工,二妹子对他格外大方,不只花生米和面条的量大,还要格外赏一盘凉拌白菜,一杯啤酒喝完,二妹子还要免费送上一杯自酿的黄酒。吉宽是本乡人,一看就觉得亲。因为觉得亲,又知道吉宽是光棍,每一次,他一个人坐那儿喝酒,她都想为他擦擦身上的烂泥,都想把他开胶的鞋要下来缝一缝,可是身前身后围他转老半天,就是不敢。因为两年前她这么做过,他当时衣襟开了线,她纫了针要给他缝,结果,他火了,一高跳起来,吼叫道:“少给俺来这一套,你把俺当什么人啦!”说话那口气,好像二妹子想跟他怎么   
  狗皮袖筒(2)   
  样,显得很可笑。 
  开小馆的女人,尤其是死了男人的开小馆的女人,名声自然要败坏得不成样子,可是这名声要败坏,也不是谁都能败坏得上的,有那些能挣票子的开卡车的司机,你又穷又倔的光棍,怎么摊得上?! 
  所以,每一回,二妹子把吉宽迎到屋里,除了为他炒花生米,下手擀面,起啤酒,几乎很少说话。 
  所以,只要是吉宽来小馆,二妹子总是把电视声音调大,让她和他之间,有闹哄哄的声音在其中充斥,使屋子不显得那么寂静。二妹子开馆子开惯了,一有客人,就希望是热闹的,有了客人还寂静,二妹子受不了。 
  吉宽的重要时刻,伴着电视里闹哄哄的声音,很快就到来了,一盘油汪汪的花生米,一杯生着一串泡沫的啤酒,一碗撒着绿色葱花和红色辣椒皮的手擀面,还有一小盘白生生的凉拌白菜丝。说起来,在吉宽干活的大东港,到处都有这样的小馆,想撮一顿,一点都不难,可是,在外面撮和来二妹子小馆撮是不一样的,回到家乡的二妹子小馆,就等于是到了家,就像别的男人回到老婆孩子身边,这很不一样。 
  实际上,只要有女人在为自己忙碌,只要自己是坐在桌子旁等待吃现成的,尤其,自己是在电视闹哄哄的声音中等待吃现成的,吉宽重要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这一点,二妹子永远不会知道。 
  八年前,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年底从外面干活回来,他的母亲就是像二妹子那样,在灶屋里锅上锅下忙碌着。他的母亲,不管怎么忙,从不让他和弟弟帮忙插手,他的母亲,让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坐在炕头上看电视等待吃饭。当然,他的母亲比二妹子要心细得多,他的母亲知道人挨了冻,脸、鼻子和耳朵都容易暖,惟手和脚不容易暖,就在他刚进门时,把她亲手缝的狗皮袖筒扔给他,让他把两只手插进去。坐在炕头上,盖着被,手插进狗皮袖筒里,看着电视,门缝里有母亲的身影在蒸汽里飘动,那感觉别提有多么好了,心里身外,哪儿哪儿都是热淘淘暖和和的。后来,几乎是一夜之间,这样的暖和没有了,那一年,他的母亲得了肝癌,两个月人就入了黄泉。母亲入了黄泉,父亲因为一辈子被女人伺候惯了,无法呆在没有女人的家里,第二年,又倒插门进了高丽山下边的一个女人家。于是,他和弟弟,就仿佛那揭了盖的蒸锅里的包子,一年一年地凉在那儿,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家的温暖了。 
  花生米的浓香在舌尖上弥漫,犹如一地踩倒的稻苗遇到一阵微风,啤酒苦涔涔的滋味在喉口里滋润,犹如一片枯焦的叶子落上一晨的露水,没有多久,吉宽原来只是脸、鼻子和耳朵上的红,就蔓延到脖子上,渗透到眼窝里,伸展到手梢和脚尖上了,如同饱受了微风的稻苗,如同吸足了露水的枯叶。 
  吉宽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喝着,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一则啤酒广告,是吉宽正在喝着的雪花啤酒。这一带都喜欢喝雪花啤酒。这一带的电视,永远只能收到县里的一个频道,要么广告,要么新闻,要么就是哭哭泣泣的电视剧。其实只要是电视里有声音,不管播什么,对吉宽来说都是美妙的。 
  因为喝了点酒,吉宽一点点放松开来,原来还是随意耷拉着的两条腿,这会儿,竟抬了起来,伸到另一条凳子上,像坐到了他家炕头上一样。 
  这样的时刻,对于吉宽,无论如何都是难得的,在外面赚了点钱,虽不多,可毕竟是现金,是想怎么花就可以怎么花的,不像栽在房前屋后那几棵榆树,说是成了材,能卖几百几百,不到伐时,就不是钱。拿着自己赚的钱,在年根儿上回到家乡,在家乡的小馆里撮上一顿儿,胃里舒服了,身子就舒服了,身子舒服了,感觉就舒服了,他真的是十二分地知足,他什么时候这样知足过! 
  然而,就像人无法了解自己的命运,永远都不知道前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一样,吉宽根本不了解自己,根本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当他吃饱喝足,当他的身子一程程放松下来,他还会有什么别的要求。 
  那要求其实就潜伏在皮肤的表面,就像雪花化在颈窝里暖洋洋地往下流,可是它们流着流着,奔向的不是脚后跟,而是两腿之间。当它们流入两腿之间,就不再是表层,而是深入了整个的骨髓。那要求,其实以往就有,只是,以往那样的要求,都是在他回到家里躺到炕上的时候,他在那样的夜晚到来之前,在二妹子小馆里,除了感受小馆带来的家庭般的温暖,很少正眼看二妹子一眼,她名声不好。他还想找对象结婚,他不想弄坏自己的名声。可是,只要回到家里,躺到炕上,想像着一个女人来解决自己,那女人就注定是二妹子。 
  今天,这要求生出这么早,居然就在小馆里,吉宽虽微醉的样子,但还是被自己吓着了。当然,吉宽不知道,今天和以往是不同的,今天,外面下了大雪,他把身子冻坏了,冻透了,他在小馆里缓过来,就像一条冻僵的蛇又缓了过来,他的血管在他的身体里蛇一样涌动,撞击着他的   
  狗皮袖筒(3)   
  胳膊和腿,使许多念头都涌了出来。今天,最重要的不同是,二妹子小馆里多了一个叫响英的服务员,那服务员是个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跟他在大东港小馆里见到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没染黄发,没描眼眉,有一点口红,但她给人的感觉是怯生生的,嫩生生的,害羞又怕人的样子。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怯生生怕人的样子,却还一直勾着他笑。那笑开裂在她厚厚的嘴唇上,晃如鸡冠花的骨朵对着一只飞过来的蜜蜂开放,那笑隐在她黑黢黢的眼神里,仿佛一滴滴在干枝上的露珠,在风还没有吹来时就颤微微晃动了,那么撩人。 
  叫响英的女子就站在他的对面,两手握在胸前,静静地勾着他笑。二妹子不在了,吉宽环顾四周,二妹子嵌入地缝似的消失了。 
  小馆里闹哄哄的,那是电视里的声音,除了电视,没有任何声音。而这电视里的声音,正如一堵掩护墙,掩护了吉宽心里的要求,使它堂而皇之地朝皮肤的深层走去。 
  吉宽,一个大雪天里从外面回来的吉宽,一个家里既没有老婆又没有父母等待的三十三岁的吉宽在这样一个隆冬的黄昏,在酒足饭饱之后,就这样被一个年轻女子活动了心眼儿。 
  虽然没有经历,但吉宽还是相信,这年轻女子,是二妹子新招的用来招揽生意的小姐,虽没有依据,吉宽还是聪明地悟出,响英的名字,是二妹子给她起的化名,就是响应任何一个男人招呼的意思。他在大东港干活时,那道边的小馆,到处都有这样的小姐?熏她们响应着男人们的招呼,绝对是招之即来,与他同住一屋的已婚男人刘光头,熬不住时,就花五十块钱去招呼她们。 
  想女人就像喝酒和吃花生米,越喝越想喝,越吃越想吃,而你压根儿不吃,也就不会想吃?熏就像这一带民工,从来不上二妹子小馆,走到这里,就连头都不会转一下。可是,这一天,这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吉宽,不知怎么就熬不住了,看着怯生生的小女子响英,他那么想让她响应自己一回,他那么想吃掉她喝掉她,就像吃花生米和喝啤酒那样。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