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49章


鞠广大逼视着欧亮,眼睛里有一丝骇人的光芒,好像欧亮如果不改口,不说是自己老婆死了,他鞠广大会把他剁成肉酱。可是很快,鞠广大眼睛里的光芒消失成一缕轻烟,随之而来的,是雾一样的迷蒙。欧亮的眼神、表情,都在向他证明,确实是他鞠广大的老婆死了而不是别人,在以往的日子里,作为工长,作为工头妹夫的欧亮,在民工中穿行,脸上罩的永远是傲慢、牛气,而现在,他看鞠广大的目光里,竟藏着同情和可怜,好像在说,你他妈的真是个倒霉蛋! 
  鞠广大呆呆地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了。 
  一午饭,多么重要的午饭,却吃不成了。如果说民工们熬日头出大力奔的是年底的工钱,那么支撑他们向这个远大理想奔去的,便是每一天的每一顿饭了。虽然米饭常常夹生,虽然大白菜大酸菜清汤寡水,但胃需要它们。民工们的胃灌满它们,身子就会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轻盈起来,搬多重的石头,递多快的砖,都不会呼哧呼哧大喘气。鞠福生是抢饭的好手,只要哨响,无论在几楼干活,他总能第一个溜到最前边,和他一块儿名列前茅的,还有吉林来的李三和浙江来的宋奎。他们疯抢站一排的样子,好像他们会因为先吃而多吃多占,事实上这根本没有可能。 
  工地上严格规定,每顿饭每人只盛饭一次,而只要他们盛过一次饭,那掌勺的胖子便牢记在心。有一回,吉林来的李三吃完一轮,将饭盒刮净,再去站队,大老远的,掌勺的胖子就喊过来,哪个小子不想要工钱就再来一勺!吓得李三撒腿就跑。可是不管怎样,他们就是要抢,他们年轻,他们胃功能好,他们容易饿,他们更愿意在抢中制造一些乐趣。他们在很多的时候是跟水泥沙子厮混,跟钢筋砖头厮混,碰到哪里都是硬的,而食堂里抢着站队,后背贴着胸膛,肉身贴着肉身,他们会感到一种暄腾腾的温暖,那温暖在他们背井离乡的生活中很少有过。那温暖常   
  民 工(2)   
  让鞠福生想起母亲多年之前的拥抱,那温暖由一种气息生死,在饭菜还没有流到他的胃之前,就让他轻盈起来。他们提前进入了他们一年当中快乐的时刻,或者,因为这种温暖的铺垫,使他们进餐的快乐有一个质的飞跃,一个可喜的高度。怎么说呢,反正,吃饭和抢着吃饭,在年轻民工的生活中,在鞠福生的生活中,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是一件他们不想体会又不得不体会的好事。鞠福生就是在这样深深体会温暖,并由温暖渐而进入快乐的时刻,被一个人从队伍中拽出来的。 
  鞠福生被一个人从吃饭的队伍中拽了出来,继而,鞠福生看到,他的父亲穿过人群,朝食堂外边走去。鞠福生愣了一下,之后,放下一直将饭盒举在头上的手,一声不响跟在后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暖烘烘的轻盈的感觉在离他远去,弥漫在鼻子外边香喷喷的饭味被一股黏腻腻的风替代。有一刻,鞠福生停下来,朝后边的打饭口望了望,想返身回到队伍中。他想不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等吃了饭再说? 
  ! 
  父与子在脚手架下走近的时候,只听鞠广大沙哑着声音说:还抢什么饭,你妈死了!抢饭和妈死了,没有必然联系,可是妈死了,确实不能抢饭,这是必然的。妈怎么能死了?鞠福生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直直盯着父亲,但父亲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接着说:赶紧收拾东西,赶下晌火车。 
  鞠福生一时间愣在那里。妈死了,理性告诉他,这是天塌下来的祸事,可是感情上,鞠福生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在那样的时刻,鞠福生非常想找到悲伤的感觉,想哭,可是,他找不到。他除了感到饿还是饿,只有饿在他的感觉里是真实的,是不可抗拒的。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李三和宋奎的身影。 
  随父亲一道,鞠福生也朝三号楼的楼壳子走去。这是他们居住的地方,才搬进不足半个月。楼壳没有起来之前,他们住在建筑区外边的工棚里,是几辆旧客车的车体。因为车体太薄,经不住日晒,棚子里热得晚上无法睡觉,加上臭脚汗脚招来蚊虫,工棚简直就是厕所一样的气味。在那厕所一样的工棚里,鞠福生度过了长这么大以来最最痛苦的日子——那是所有当民工的人都要经历的第一次——第一次住工棚,第一次与臭鞋烂袜沤在一起。鞠福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第一次,翻过来,是浓浓的汗臭,覆过去,是浓浓的臭汗。有一回,刚一翻身,身边民工的一声响屁正好冲他放出,他于是哇的一声,胃肠开始翻江倒海。那天晚上,要不是兜里没钱,要不是想到父亲会发火,他很可能就登上了回乡的火车。他没走,他咬了咬牙,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后来工地施工紧张,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由疲累生成的困乏便拯救了他的夜晚,臭气冲天的工棚成了鼾声淋漓的温柔乡。有时起夜,也闻到臭味,但来不及体会就混沌过去。搬到楼里那天,工地上下一片欢腾,鞠福生和几个小青年抻着嗓子吼了半夜,他们都是十八九岁,都是第一次出来当民工,亦都是第一次住进自己盖的楼里,虽只是一个空壳,但那里宽敞,通风透气好,他们篡改了江涛主唱的《愚公移山》的歌词,他们唱“盖楼难啊,住楼更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们本是为自己的解放而吼,可当吼出这样一句歌词,鞠福生真的体会到自己住在自己劳动成果里的快乐。可是,就是那天晚上,他挨了父亲的耳光。黑灯瞎火,他并没看清打他的是谁,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父亲。父亲打了他,却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摸着呼呼发热的脸腮,鞠福生憋足了劲,猛地又亮了一嗓,“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声音把楼道震得颤了起来,但声音没有引回愤怒的父亲——父亲管他,却绝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是他的父亲! 
  因为民工们转移了战场,工地上分外寂静,日光从天空洒下来,掉进脚手架的方格,使鞠广大穿在楼道里的身影有些迷离。自鞠广大清醒是自己遭遇不幸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便决定做两件事:第一,找儿子;第二,取回工具。鞠广大再次攀上脚手架,鞠广大明显感到身子发软,腿发飘,以致攀到楼顶时,眼睛突然一黑,天旋地转起来。鞠广大握紧铁架,闭上眼睛,许久不敢抬头。当眼前闪烁的金星贼一样溜走,鞠广大才抬起头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只平平的泥板和乖乖的瓦刀。它们躺在那里,静静的仿佛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主人清楚了,它们自然就清楚了,它们跟了鞠广大十几年了,它们相互磨光了平面,磨尖了利刃,一对兄妹一样跟随他走南闯北。可是,当鞠广大把它们拿到手中,一个念头在心头忽地一闪,老婆死了,要它们还有什么用吗? 
  不管鞠广大愿不愿意他的儿子像他,或者,他像他的儿子,此时此刻,有一个感受,他和他的儿子是一样的,那就是,哭不出来,找不到悲伤的感觉。鞠广大取回工具,将它们卷进行李,鞠广大一遍遍想,老婆死了,老婆从此闭上眼了,看不到他鞠广大也看不到儿子了,更看不到冬   
  民 工(3)   
  天挣回家的票子了,每年到了冬天,他把票子扔到炕上,老婆都欢喜得不行,趴到炕上一扑把钱揽在怀里,她那揽的样子,好像那钱是一些鸥鸟,一不小心就会飞走……可是,意识里的事一直就在意识里,它们坚硬地穿过他的脑袋和心,让他只看到赤裸裸的事实而看不到感情。有的时候,鞠广大还是能够看到自己感情的,比如刚搬到楼里那晚,儿子伙同那些愣头青们狂吼“盖楼难啊,住楼更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就哭了。他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也从没有听到过,可那歌词他听懂了,那歌词嵌在那样的曲调里,被他们一遍遍重复时,仿佛有一汪水漫到了他的心窝和胸腔,使他一瞬间满口满眼都是雾,身体在水的世界里沉浮,各个部位都苏醒了,都有了潮湿的、滋润开来的感觉,后来,渐渐地,他被水灌满,淹没,就沉到了水底,就支撑不住,就想放声大哭。鞠广大清楚儿子们狂吼是因为高兴,可是他受不了这高兴,儿子们的高兴让他陷入了一种感情——一种说不清楚是悲还是喜的感情,一种平常的他难以见到的感情。他不想看到自己的感情,于是他摸黑走近儿子,实施了做父亲的暴力。感情,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汹涌澎湃地乱来。此时此刻,鞠广大被感情这怪物给镇住了。 
  鞠福生和父亲住在一个楼壳子里,却不在一个屋。所谓床,就是用木板搭起的通铺,通铺上再放上草垫子。因为是夏秋之交,天气暖和,民工们极少铺褥子。有的从家出来,压根儿就没带什么褥子,光光一个肉身滚来滚去,反而省事。鞠福生因为第一次出来,母亲给他做了簇新的被褥,可到工地没几天大家混熟了,夜里就被从褥子上揪起,“就你身子金贵,快滚下来!”早已同民工打成一片的鞠福生,看着空落落脏兮兮的床铺,不知道父亲指的收拾东西是什么意思。行李回来还要用的,而作为小工,一把铁锨一双手就是他的全部工具,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鞠福生在通铺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将行李放开,重新卷紧,往墙上推了推,正推时,只听里边传来一声闷骂:还不打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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