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第53章


鞠广大痴痴地望着窗外,他一点也听不到城市的声音了,听不到工地的声音了。城市,和做民工的鞠广大也许毫无关系,工地就不同,工地上搅拌机的声音、吊车的声音、筛沙机和推土机的声音,与他日夜厮守,是他生活中的惟一也是全部。现在,工地上所有声音都被距离裹住了,淹没了,就像每次离家,站在歇马山庄东崖口往后看,房屋、村庄、树木、人,都被裹住了淹没了一样。歇马山庄,你离开了,却与它有着牵挂和联系,而工地,只要你离开,那里的一切就不再与你有什么联系。鞠广大已做了十八年的民工,他常年在外,他不到年根儿绝不离开工地,他为什么要离开工地,夏天里就回家呢? 
  这时,鞠广大突然愣住,就像一个得了遗忘症的人突然恢复记忆之后愣住了一样。他呆在那里,目光仿佛被风吹落的槐花,旋转出星星点点的白。老婆死了,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再坐上火车往家奔的时候,奔的不是老婆,而是一座空房,是这样吗?中午以来,他找儿子,打行李,找欧亮要钱,上火车,他被一层层结果推动着,迷失了导致结果的原因。现在,鞠广大不经意间,找到了这可怕的原因,不经意间看到了这可怕的原因将会导致的更可怕的后果。槐花在空中旋转几圈之后,立时凝住,凝成两块冰,冻在鞠广大黯淡无光的瞳孔里,接着,冰化开了,漫成满眼的水雾;再接着,一颗浑浊的水滴,溅在鞠广大干裂的腮上。 
  化开坚冰的,是顺锅盖上边冒出来的蒸汽,是锅盖下面一跳一跳的火苗,柴火越旺,蒸汽就蒸发得越多,蒸汽越多,火苗里跳动的那张小脸就越好看。那是老婆柳金香的小脸儿,瘦瘦的,尖尖的,杏核一样,那张小脸儿一到男人要走,就成天地没进一汪蒸汽里,燕豆包,蒸糯米糕,蒸菜包子,锅里一箅子一箅子食物是蒸的内容,但它们在没出锅之前不得不变成一种形式,因为这个时候,它们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蒸本身。只要蒸着,老婆的腰身就蛇一样活络;只要蒸着,老婆蒸汽中眨动的睫毛就越有狐气。老婆就喜欢蒸汽,蒸汽越多越不开门,蒸汽什么时候把屋子充填得看不见人影,她就往他的身上贴,往他的肉上蹭。他们结婚近二十年了,孩子都十八岁了,可是他们就是不能大白天里亲热,他们一亲热就觉得满世界的眼睛都能看到。于是,制造蒸汽,成了鞠广大每一次离家必不可少的内容。蒸汽能够挡住世界的眼睛,蒸汽又能使他们的肌肤格外润滑,更重要的是,蒸汽能使他们身上的热气久久也不消散。他们亲热了,再分开,分开了再亲热,分开的理由是锅底需要添柴,亲热的理由是身子被火烤烫。鞠广大的老婆在那样的时候,犹如专门在夜晚里开放的芙蓉,每一片叶子都是舒展的,肥颖的,滴着露珠的;在那样的时候,她还分外缠绵,爬满墙壁的藤一样,从前胸爬到后背,从后背爬到耳边,咬住男人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说着乡下女人很少说的情话,什么爱呀死呀。鞠广大最听不得死这样的字眼,她一出口他就用眼睛剜她,或用手指掐她。老婆深知男人剜她掐她的用意,可是却故作不知,故意曲解,身子突然地僵成一根木头,不动,接着,一串泪珠就落雨一样婆娑起来。老婆哭了,一边哭一边怨道,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一走大半年不回来,家里的日子都留给我一个人,该走了,还这么不留想头……老婆越说越怨,说到后来,蜷缩成一个肉团在炕上滚。这时,鞠广大便一个开怀,将老婆抱起来,亲她的脸,舔她的泪,揉她的胸。鞠广大明知被曲解,却绝不解释,或者说,鞠广大就是要被曲解,就是要看老婆的小性子,就是要把肉球一样的老婆捧到手心。这往往是他们分别前最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只有女人的哭,才会像雨一样,浇透两个人的身心,他们在那一时刻,好像已经不在现实的地面,他们升腾了,升华了,他们感到,即使分离大半年,各自孤苦地度日,也算不了什么了…… 
  清晰、真切、真实地看到自己的感情,鞠广大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安慰,他其实对老婆是充满感情的,刚得到不幸消息那阵,他一直哭不出来,找不到心中柔软的那个地方,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了。现在好了,他找到了,他哭出来了。他不但哭出来了,还看到他的手、他的膝盖在不住地抖,他还感到他的心脏在丝丝作痛。 
  父与子感情都得到了抒发,他们的喘息便不像刚才那样重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紫了。鞠福生回到座位时,一直没敢抬头,他怕父亲看到他的眼睛,他用双手捧着脑袋,身手相依地看着脚下,一动不动。   
  民 工(10)   
  其实,鞠福生从来没想成为父亲的影子。小学四年级那年,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是妈妈的舅舅和他的儿子,妈妈的舅舅是一个脸色黧黑干干巴巴的老头,他的儿子却是白白净净的大学生。他的儿子夏天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父亲心里美得装不住,就在寒假里带他到亲戚家抖威风。 
  鞠福生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冬天的下午,大学生笑眯眯地坐在鞠家的炕沿上,举手投足有招有式,他的平头是湿湿的,刚洗过一尘不染的样子,但上边只有亮度而没有水汽,他坐在那里,把鞠家的整个屋子都照亮了。他照亮了他父亲的眼睛,也照亮了鞠福生父母的眼睛,他父亲的目光里喷射着欢喜、自得,鞠福生父母的目光里却灌满了眼气。那一年,那个大学生走后,鞠福生暗暗立志,绝不做父母那样的农民,自己也要变成一缕光,在照亮自家的同时也照亮别人家。于是,那年寒假过后,在许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大学生了,一招一式都有了样子,他每天打一盆水放在墙头,将头拱进去。尽管他的头发每每落汤鸡似的,总也没像那个大学生那样油光锃亮,但毕竟不是每个乡下孩子都能有这良好的卫生习惯,父亲看在眼里,便在歇马山庄大肆宣传,“怎么看,儿子福生就是一个大学生的坯子。”于是,村里人见他都喊大学生,于是,鞠福生便早早笼罩在虚构的梦境之中。父亲的宣传和笼罩是急切了一些,儿子在这种宣传和笼罩中压力是大了一些,可是确实,不是谁想成才就能成才,他鞠福生不是那块料,再努力都白搭。在县城念重点那几年,他常常眼睛看着书本,心里却装着书本以外的事情,比如上海复旦大学到底有多大,拉斯维加斯瀑布离赌城到底有多远,西班牙斗牛士斗牛之前,要不要服兴奋剂。他还常常在上晚自习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县城火车站,坐在那里看火车向远处爬去,火车的铁轨带去了他无边无际的想像:体育场上狂欢的球迷,酒吧里胡喊乱跳的人们……他所想的一切,都跟歇马山庄无关,可是这一切所想,这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不但没有成为他学习的动力,反而鬼使神差地毁掉了他的前程,让他不可逆转地成了父亲的影子。后来他知道,有一个词,说的正是他这种情形,好高骛远。好高骛远的人,必定要从梦想的天空坠到现实的土地。 
  高考落榜那天,他以为父亲能打他,骂他,可是父亲没打也没骂,父亲一进门就扑到炕上。父亲已经扑到炕上了,他不能再扑,便一个人到外边走了一夜。他穿过树林、小河、草丛,恨不能再穿过月亮,他的心憋闷得厉害,好像有一团棉花在那堵着,他一遍遍仰着头,冲夜空吐气。 
  就在他接连吐了一个多小时闷气的时候,一个人从后边扑过来,将他紧紧搂住。鞠福生分明感到是被一个人搂住,是有一个胸怀搂住了他,是有一些体温传进了他冰凉的背,可是突然的,一记耳光,猛地扇在他的脸上,让他脸腮忽地一热,眼前蓦地大亮。他看到了,那是父亲,父亲打了他一记耳光就转身离去,父亲的体温一闪即逝,父亲的体温便变成了他心里的疼。当心里的疼和脸上的疼都随夜风而去时,鞠福生清醒了眼下的路——即使和父亲一样,必须做民工,也绝不和父亲去一个工地。为了躲避父亲,开春之后,在歇马山庄民工大队伍都开向鞍山那天,鞠福生一个人偷偷顺后山小路来到火车站,搭上开往滨城的火车。可是,就是把鞠福生打昏一次浇醒再打一次,他也想像不到,同是那一天,他的父亲,为了躲避他,也搭上了这辆火车。当他们经招工广告的指引,先后来到位于滨城城南的金盛家园,两个人竟仿佛在荒野上发现又一个自己似的,全傻在那里。 
  说起来,父与子这么亲近地挨着,近年来,在鞠福生的生活中,还是很少有过。鞠福生刚坐下那阵,父亲的身子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他闻到了父亲身上汗酸混杂的气味,这让鞠福生心里有种难以说清的复杂的感觉。那感觉如同高考落榜那晚父亲抱他又打他一样,让他温暖,又让他陌生。其实,这种感觉,在后来的日子里还有一次,那是没有暂居证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那次。在炎热的日光下,他大头朝下趴着,用手去扒粪便里的机关,扒通之后,他坐起来,大口喘气,这时,鞠福生发现,父亲就站在他的对面。父亲显然不知道他能突然坐起,目光里毫无遮拦地袒露着怜惜和心疼。当他们目光相对,父亲立时收回怜爱,愤怒起来,父亲上前抓住他的脖领,来回推搡,之后,扔下一个暂居证,转身走掉了。那一时刻,他的心复杂极了,爱、恨、亲切、陌生,不一而足。父亲走后,他一直追忆着父亲的目光,就像他多年来一直追忆那个晚上父亲将他搂到怀里的感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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