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昔醉红颜

第七章 心中的人世间(五)


    从一个国都到另一个国都,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人世间还是和她隔了一堵高墙。
    墨占庭作为一个皇帝,在整个故事里,顾念慈自认为比较重要的角色,花洛城并没有对他过多的提起,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几乎都一笔带过。墨占庭好像只是一个名为“皇帝”的配角,花洛城对此的解释是,“她记不清了”。
    她记不清太多的东西。她记不清夜冥国都的模样,记不清墨占庭的样貌、举止甚至他对她的绵绵情意。她记得清的只有那些个秋日金黄的银杏,她的人世间...还有...严浩南。
    花洛城提起墨占庭对她的宠爱时,只有寥寥数语。且还没有丝毫炫耀的神色:“他喜欢我,因为我不把他当一个皇帝;他宠爱我,只是因为,他想让我因为那些赏赐对他有别样的崇拜罢了。”
    不把墨占庭当一个皇帝,看似荒谬,其实更荒谬。即使是他的皇后严雅宁那么深爱着他,也于寻常百姓家的妻子丈夫的爱大相庭径。因为他有一个太过霸道的属性——他是皇帝,是天子,是身居高位的九五至尊,掌握着天下的生死大全。一言可生,一言可死。
    花洛城最可贵的并非她不把墨占庭当一个皇帝,而最可贵的是...她不是装的。
    关于墨占庭送给花洛城的赏赐,她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提及。这并不见得那些东西不够珍贵,而恰恰相反,墨占庭身上显示出一个所谓成功男人最普遍的心态:有钱男人最怕女人最爱他的钱,而那些不爱钱的姑娘们又会让他们觉得没有成就感。墨占庭想让花洛城崇拜自己,必定是花尽心思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
    不过可惜,花洛城并非一般的歌姬,她曾身为公主的十六年里,早就看腻了那些名人字画和金钗钿合,在她的眼里墨占庭送她的的东西不足为奇。她生来最向往的,便是她心中那小小的人世间。每每墨占庭派人送来那些金银珠宝,花洛城跟她的人世间就远了一分,对墨占庭的恨也就多了一分。
    花洛城心里是恨着墨占庭的,若不是因为他,她本不必背井离乡。即便她知道,即使没有墨占庭还会有另一个人。但墨占庭的存在确实的将她和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希望扼杀。
    花洛城对墨占庭的态度一直都不冷不淡,但这恰恰成了花洛城在后宫中扶摇直上的原因之一。男人都有很强的好奇心和征服欲,何况,这位还是一国之君。
    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中,花洛城并非新来。她根本不需要去适应,因为这本就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这本就是她原本生存的世界。她对墨占庭力排众议赐给她的宫殿的评价是“如东陵一般无二。”无论多么奢华精致的宫殿都会有一样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从此,“待你好”这三个字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偶尔会被花洛城拿出来怀念,但每每到了心动之时,花洛城就会安慰自己,她留恋的只是“待你好”这句话,而非严浩南本人。
    ...
    花洛城被封为贵妃的那一年,严浩南又打了胜仗。墨占庭大摆宴席为他庆贺,宴席依旧摆在昭阳殿,只是殿外的那片银杏早已落光了叶子。
    花洛城故意迟到了一会,故意选了一件火红的狐裘,故意从正殿进入,故意于在正殿谢恩的严浩南擦肩而过,直接坐在墨占庭身侧。众人都对她的嚣张侧目,而她却在那一瞬间觉得心酸:他还是一身战甲,如她记忆中的那般挺拔和俊朗,他风尘仆仆,身上带着人世间的烟火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这血气中兴许还有东陵人的血,花洛城深吸一口气。她怎能忘记严浩南的身份...
    宴席之中,严浩南与皇帝谈及战时的场景,让不少后宫嫔妃们都听得心惊胆战。花洛城眼前浮现的却是未到夜冥时,与严浩南共度的那些时光。
    他总是笨拙地挑起话题,最后那些话题却又总归到战场的故事上,他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血腥的场景,生怕吓到眼前的人儿。花洛城听着他的故事,发现她日思夜想的真是眼前的这位将军——严浩南。墨占庭情到深处的时候,也曾对她说过“朕会待你好的”夜冥男子表达爱意的方式都如出一辙的笨拙。但那些话并没有激起花洛城心中的一丝涟漪。那时的她想要的东西,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此时的严浩南眼里满是疏离,举止投足间都是刻意的礼貌和疏远。曾经那个又作辑,嘴笨又拙舌的严浩南不见了。如今他恐怕早已猜到了她的目的不纯,他恨自己么?还是觉得他被戏弄了?还是厌恶?
    ...
    不过那又何妨?花洛城倒了一杯酒,端着走下高台,站在严浩南的面前道:“恭喜将军凯旋归来,花洛城敬您一杯,将军威武。”说罢,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空樽对着严浩南嫣然一笑,然后离开大殿。又给文武百官留下了进谏的把柄。
    这是一招极其恶毒的“离间计”。
    她恰到好处的让墨占庭有了怀疑的理由,他太了解一个皇帝作为男人的心思,墨占庭给她的特权太多太多了,甚至随便拿出其中的任何一项都让后宫的女人们嫉妒的发狂,但她在墨占庭的面前始终云淡风轻。他不止一次的对花洛城抱怨她不够爱她,花洛城从来都笑着告诉他,他想多了。
    花洛城从来没有说过谎,墨占庭确是想多了,但花洛城不是不够爱他,而是她从未爱过他。
    墨占庭自然是不会觉得自己的魅力不够。但是当花洛城向严浩南举起酒杯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对于严浩南,花洛城用最难堪也是最嚣张的方式向他展示了严雅宁的现状。作为一个妻子,她失去了丈夫的宠爱;但作为一个皇后,就连一个来路不明的歌姬都可以在众人面前如此嚣张不守规矩,这般践踏她的颜面。即便她不在场...无论是作为一个妻子还是作为一个皇后,严雅宁都可谓失败至极。
    这是严雅宁的屈辱,也是严家的屈辱。
    ...
    中途离场的花洛城来到她平日里最常呆的地方。夜冥的御花园旁边栽着一小片银杏林子。花洛城刚进宫时,偶然路过这里,恰巧一只试飞的小麻雀栽进了她的怀里,她想起儿时窝在父皇怀中,一同喂食小鸟的情形,不由得笑了笑。被墨占庭撞见后,他便命人在这建了个小亭子,方便花洛城散步的时候歇脚。
    花洛城透过枝丫看着苍白刺眼的太阳,即便它发着光和热,她也觉得手脚冰冷,回想起和严浩南一起散步的日子,即便是晚上,她也觉得十分温暖。
    她正想着严浩南,便在林间的小路上看见了他。花洛城有些恍惚,但好在她足够稳重,在失态前看到了严浩南身旁的王总管。
    她还未开口,王总管就先一步凑上来:“皇后娘娘十分想念弟弟,皇上特派奴请将军往娘娘那边赶。”嗯,这个“赶”可谓用的极其恰当了。如今皇后刚刚诞下太子,尚在月子里,故大小的宴会都不用参加,而穿过这林子又恰好是去皇后宫中最近的路。花洛城笑了笑,不得不承认,墨占庭不愧是一国皇帝,即便你知道他的用意,也找不到他的一丝错处。
    但严浩南不同,他和墨占庭那种老狐狸的段位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他见到花洛城时的那种不自在与尴尬就连在听故事的顾念慈都感受的到。可他不得不规规矩矩的单膝下跪行礼道:“洛妃安”。
    花洛城撇了一眼王总管看似严肃实则窥探的眼神,勾了勾唇角。既然大家都这般配合,她又为何不卖力演到最好?
    花洛城微微服了服身子,认真的看着严浩南:“将军...”
    她想说:“许久未见,将军清减了。”
    她想说:“将军可尝过了宫外的小笼包和离人笑?”
    她想说:“将军勇敢威武,小女生平最敬这样的汉子。”
    她想说:“将军可还记得当年的银杏林子?”
    ...
    心中的话有那么多,她想说的话有那么多,可她一句都说不出口。她深知那话出口之后的后果。
    最后那些计划好的话她一句都没说,严浩南站在原地良久,终于,起身道了一句“告退”,便不等她说话,继续往前。
    看着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花洛城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问了一个不找边际的问题:“将军,人世间的阳光冷不冷?”
    她的目光透过严浩南身上的盔甲,看向林子那头的夕阳,想起初遇时,他身上的盔甲亦是如此。可惜自己从来都不是人世间的小女子,如今,他怕是早已将自己从心中根除了吧。
    严浩南抬头看了看那一轮残阳,又有些疑惑的看向花洛城,道:“不冷。”
    花洛城满意的点点头“那便好。”说罢,不等严浩南反应过来,转了个身向自己的宫殿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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