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系列:换日箭

第61章


小弦见愚大师见闻广博、言语风趣,对他初见时的戒备与惧意一扫而空。这一餐下来,二人竟已似多年的知交般言谈无忌了。 
  那 《 天命宝典 》 
为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在江湖传闻中十分神奇,实际却并非武功秘籍,所以苦慧大师才放心交与愚大师。愚大师这些年闭关苦悟本门武学,闲暇时亦偶尔看看 
《 天命宝典 》 。他四大家族武功本就是道家的路子,讲究知天任命,随性而为,与 《 天命宝典 》 一一印证亦觉得大有裨益。 
  六十年前愚大师身为英雄冢主,统领着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本是心高气傲,颇有些自命不凡。再经与御泠堂一战后,他心念惨死的同门,加上一意禀承祖训,替天后传人重夺天下,性情更变得刚烈果敢。不料这数十年受 
《 天命宝典 》 
潜移默化,竟已没了当年的心思,变得怡然恬淡。平日间一人与青儿独处尚不觉得什么,如今和小弦说了这么久的话,才惊觉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也正因为如此,才造成了愚大师与景成像对小弦完全不同的态度,亦可谓是天命使然了。 
  吃完了饭,愚大师又将小弦带到那间小茅屋中。屋内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一盏油灯。那灯油早枯,蛛丝密结,灰尘满布,看来久未有人居住,想是从前虫大师的居所。青儿极是兴奋,找来几根树枝指指划划,当做洒扫,引得小弦哈哈大笑。 
  小弦原是天性达观之人,料想脱身不得,又见到愚大师慈爱有加,青儿乖巧顽皮,一时倒也不生逃走之念。何况再过一段时间,林青与虫大师会来鸣佩峰,以虫大师与愚大师的交情,必会想办法带自己离开。当即放下心事,与青儿又笑又跳、玩成一团,愚大师却一人走出门外。 
  小弦与青儿玩闹了一会儿,想起愚大师,出门一看,却见他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对着一局残棋发呆,似是遇到什么难解之处。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一局后,再未摸过棋子。刚才心悬自己的安危,又急于听愚大师讲诉往事,倒没注意这棋局。如今心态已平,不由大生兴趣,当下走到石桌前,往那棋枰中望去。 
  愚大师感应到小弦走近,却连头也不抬起,摆摆手道:“你先去陪青儿玩,莫要吵老夫,这局残棋解了五天,却还没有看出门道来。”小弦与愚大师混得熟了,再不怕他,笑道:“或许我能帮你解开呢!” 
  “你这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愚大师轻斥道,“老夫都解得头疼,你能有什么本事?”小弦得意地一笑:“你可别看不起我,我的棋力也不弱。连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水家十四小姐都下不过我。”他心想愚大师数十年不出后山,料也不知四大家族的近况,乐得大吹法螺,将水柔清的棋力说成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 
  愚大师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若说温柔乡的仙琴妙韵也还罢了,要说起这象棋,只怕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在老夫面前夸第一。”小弦这才记起段成说他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可算是宇内第一高手,而愚大师是物天成的师伯辈,只怕棋力不逊于他,自己这样信口胡说,可露了马脚,不由脸上一红。他心想愚大师解了五天的棋局定是非同小可,连忙往那枰中看去。 
  只见那棋局中红黑双方交缠在一起。黑方车炮双马齐集红方城下,骑河车蓄势待发,列手炮占据要冲,鸳鸯马挂住飞角,形势已是一片大好。但红方士相俱全,单炮殿于士角,背立帅后,守得极为严密,看似岌岌可危,一时却也安然无恙;倒是黑方后营空虚,只余单士护卫老将,红方虽少了一马,但单车沉底座将,偏马跃跃待发,尚有一过河卒梭巡于红方中宫,只要躲过黑方数轮攻击,便可施出致命杀着。 
  小弦越看越是心惊,看似黑方子力占优、兵临城下,大是有望取胜,但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红方趁虚而入。粗观黑方若想取胜,必须先要与红方兑炮,可一旦强攻无果,便轮到自家受攻 
… … 小弦一连想了数种招法直算到十几步外,仍找不到黑方一举获胜的方法。 
  愚大师沉声道:“这局残棋名为蔷薇谱,乃是前人留下的十三秘谱之一。老夫穷半年时光解开了十二谱,惟有此局令我难以入手。”小弦脑中算棋,随口道:“这名字倒是好听。”“那蔷薇虽美,却是有刺,你道是好摘的么?”愚大师嘿嘿一笑,“正如此局,黑方若是出击无力,立时便会被红方反噬。” 
  小弦经那十余天与段成的苦战,算路足可至三十步外,犹难算尽其中变化。黑方攻击点极多,但却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一举摧毁红方,若要退守防御,偏偏红方的过河卒挡住车路,惟有送炮鳖住红方马腿才可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但如此必将白损一炮;而黑方攻势一弱,红方必是车前马后、发炮逐卒争得先机,其后变化就更是繁复,似乎双方都有机会 
… … 再要往下算去,只觉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烦闷欲呕。 
  愚大师知道小弦乃是用脑过度,轻轻一指搭在小弦太阳穴上,运功助他化开心魔:“此谱乃是千古疑局,内藏玄机,须得平心静气,方有望觅得妙手解开僵局。若是棋力不到,万不可妄动思路。”小弦转过头去不看棋局,但一颗心缠载枰间烽火之中,如何脱得开。何况以他的倔强脾气,哪肯就此服输,略喘几口气,复又苦思冥想。 
  其实这象棋残局远不及围棋变化无方,只要按各种棋路先试着走几步便可找出最佳应手,是以由古至今从没有解不开的象棋残局。只是这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若不能一举解开所有棋步,断不肯落子试走。 
  一老一少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觉便是几个时辰。青儿上蹿下跳一阵,见二人均无反应,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站在一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不休。 
  又是一阵铃响将二人惊醒,愚大师拍拍小弦:“先吃饭吧,明日再继续想。”接着一叹,“老夫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后,却犹看不出结果。”小弦只算到四十余步,发狠道:“解不出我便不吃饭。”“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倔性子。”愚大师大笑,“不过老夫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饿死了。” 
  小弦见愚大师口中发笑,脸上却是毫无欢容,心想爱棋之人如何能说放就放,怕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一念至此,脸上不禁现出同情之色,随口安慰道:“愚爷爷勘破了胜负,自是不必拘泥于其间,让棋念占据心神。” 
  愚大师饱经世故,一见小弦的脸色,顿知其意:“你错了,老夫非是勘破胜负,而是另有原因。”小弦不解,愚大师一指棋秤:“老夫解过上百局古谱,知道这等残局均是于层层迷雾中设下各种关卡,往复循环,利用解局者的盲点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经意间得出,执意苦研反而不美。这蔷薇谱妙若天成,几无破绽,能制出此局的人定是一位棋枰高手,深谙巧攻拙守之理,棋力决不在老夫之下,与其在他设下的迷宫中瞎闯,倒不如跳出局外,从棋枰之外来领悟抨内玄机 
… … ” 
  小弦听得发昏,喃喃道:“照你这般说,莫不是不懂棋的人更容易找到正解?”“此话原也说得通。”愚大师正色道,“世间万理原是雷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圆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着,当局者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人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丝剥茧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破绽,便可以电掣雷击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大觉有理,点点头:“道理虽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隐着呢?”愚大师侃侃而谈:“正如剑客对决,高手看低手所使的尽是空幻招式,低手自以为强劲的招法于他却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不见效用;而在高手眼中却能一举窥破对方的虚实,视各种虚招、诱招而不见,如狼奔虎跃般直取要害……” 
  小弦身体一震:“我懂了,这就是境界的差别!”“境界这两个字可谓道出了棋之神髓。”愚大师微笑,“不妨说说你领悟了什么?” 
  小弦想了想,方道:“记得我小时候爬山,只看到一条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却不知哪一条方是近路,这就如陷身局中的低手,只看得见眼前的各种棋路,却不知将子落于何处才可一举获胜;而等我上到山顶再望山下时,必能一下子判定出哪一条路方是捷径 
… … 
”愚大师哈哈大笑:“这个例子举得好。你这小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通透的眼光,委实不易。棋力可后天苦练而成,这份棋境却非得要有先天之才 … 
…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想到若不是景成像废了小弦的经脉,凭他这份悟性,日后只怕真能成为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宗师。看来苦慧大师的预见确实鬼神慕测! 
  “还有一种可能,这山是绝壁孤峰,本就没有通路。”小弦口中犹自不休,一指棋局,“也许这局本就是死局,没有最好的解法。”“那,就是最高境界!”愚大师微微一叹,语气中充满一种向往与彻悟,“如果真是如此,就若冲水泡茶,少一分则浓、多一分则淡,何必仍不知足?那么完美无瑕的境界,解与不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已看到了道之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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