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奇(第一、二部)

第60章


这些年来,他豁达得连自己回忆起啸天庄曾经的庄主,恍惚间都误以为是另一个人。 
他这挂名的教主,做得极之悠闲,修罗教越来越风生水起,越来越威名远扬,这都与他无关。年青人受不起诱惑,渐渐飞扬跋虞,多少有点作威作福,教中良莠不全,偶尔也有人借教派威名为非作歹,甚至正道中人已经开始称修罗教为魔教了,他也全都不在乎。他本来就不是圣人,善恶好坏,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弟子们以教中之事来请教,不等开口,一概让他赶出门去。这些无聊的纷争,与他无关。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选择,那么祸福生死,自然也就与他没有什么相干。 
已不记得又过了多少年,山中的酒再次用尽,他一人闲步下山,却发现,光顾多年的老字号酒店竟换了新掌柜,乍一照面,双方都是一愣。 
"庄主。" 
"赵副总管。" 
人的一生,有时很简单,淡淡几句话,就可以概括尽了。当日五大帮发难,啸天庄诸人逃散,做为专门负责庄主中人事的李总管的副手,在李总管被杀后,赵副总管逃去无踪,后来,虽说啸天庄重历,他经过这一番生死之难,有感江湖风雨不定,索性隐居民间,买房买地收租,多年来,过得平安喜乐。近日由此经过,得知本地酒庄老板要远行,急于把酒庄脱手,他便出手盘了下来,倒没料到,竟会遇上故主。 
狄飞早没了当年的威严霸气,看着旧日下属,也只是淡淡笑笑,谈几句往事,忽得忆起一事,顺口便问:"当初我有个叫阿汉的男宠,是你安排的,你是从哪找到他,为什么带他进庄的,他可还有亲人?" 
他问得极是随意,那个叫阿汉的少年,面目都模糊得记不清了,留给他的,也只剩下一双清澈的眼眸。只是,即遇上了,便问问吧,若他在人间还有亲人,或许......可以...... 
赵副总管面现愕然之色:"庄主,你忘了,当年,是你吩咐李总管让属下带他进庄的,你说,是他把当时重伤的你从河里捞上来的,虽说出身卑贱,品格低下,不过,即有功劳,就要报偿,就让他在园子里,白吃白喝养着罢了。他是男娼馆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不知道经过多少手,根本不可能查到他有没有亲人." 
重会 
赵副总管身子摇了一摇,几乎跌倒,感觉呼吸和心跳在一瞬间停驻.他愣了愣,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抬眼望望天,望望地,望望眼前的狄飞,依旧天高云淡风正好,眼前的故主,脸色神情,好象都没有丝毫改变,可是,刚才那一瞬,为什么,他会觉得心猛然崩紧,整个人都感到极度的恐怖.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这么难得见到当初故主,竟也如此和气,可是为什么,在这一瞬,他莫名地开始颤抖. 
狄飞依旧神色平和地望过来,仿佛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极之平常,完全无需挂心,他自自然然地转移话题:"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赵副总管受宠若惊地道:"谢庄主关心,这些年小人倒也过得安心适意,只是当初江湖杀伐,也造了些孽,近年常常念些佛经,行些功德,就盼着若有来生,不至沦入畜牲道中。"他一边说,一边掀起右手袖子,露出腕上挂着的一串念珠。 
狄飞神色微动:"你信佛,信三生因果。" 
"以前不信,不过,这些年来,安安静静地过活,总要有个想头,有个念象,有个盼望,才好过些吧。"赵副总管笑笑"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个遗憾啊,盼望啊,今生不能成,总盼着来世有希望。今生失了亲近的人,盼着来生能相聚,今生对付不了的仇人,盼着来生能报仇。小人也就是个俗人,信佛让我有个盼头,便信了也好。" 
狄飞不由大笑:"好一个俗人,倒真是俗得妙。" 
赵副总管见狄飞面露欣悦之色,又想到重逢以来,他一直都只说些闲话,神色也一直安定如常,竟似不见丝毫焦虑忧心,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庄主,如今怎会有空来此处?" 
狄飞见他神色忐忑,不觉奇怪,问道:"何有此问?" 
赵副总管自己反而愣了一下:"如今修罗教正被天下各派联手围剿,小人之所以来到此处,也是因为,以前所住的地方,不断有修罗教和各派的纷争私斗,牵连极广,一般百姓,也难以安身,不得不远行避开。" 
他说得已极是含蓄了,但是连他这样经过江湖风雨的人,都觉安身不住,不得不逃难,看来这场纷争倒似比一场国与国之间的小型战争也不差分毫了。 
狄飞听了,也只淡淡点点头,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是吗。"便不再多说什么,迳自买了酒,令人送往山上,然后在赵副总管不解的目光中飘然而去。 
天高云淡风尚好,他乘风而行。原来,最初的相逢,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早那么那么久。那个黑暗的夜晚,那个小小的孩子。那稚气的声音"你让我做你的男宠吧。" 
当时自己想什么了,不记得吧,不过,应该是轻视与不屑吧。 
现在的他,会知道,那样坦然的言辞是阿汉的真性情,但是在当时...... 
他抬头,看那高空旭日,当年的狄飞是个怎样的人,怎么可以凉薄至此,怎么可以只因为轻视,便将一个救过自己的人,扔在角落中,不闻不问,直至遗忘。 
如果,如果当初,他可以稍有良心,如果当年他可以...... 
他摇头,惨淡无声地笑。 
这人世间,又哪里还有什么如果...... 
刚听到赵副总管说这句话时,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却记不得了,他尽力地思索,却只找得到一片空白。 
他伸手,抵在左胸处,为什么,那里依然在跳动,人的生命,怎么可以顽强到令人痛恨,为什么到了如此地步,那颗心竟依然可以跳动。 
为什么,为什么今天的太阳,可以如此灿烂,那个人已经死去了,他化灰化泥化作尘,他再不存在于人世了,为什么,太阳,你还可以象以前无数岁月中一样,那样灿烂明亮得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走出了多久,他不记得,身旁来来往往人潮如流,笑语喧哗,却全都与他无关。 
在什么时候停步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站立不住,不得不靠在一棵大树上,他不明白。 
慢慢闭上眼,握紧拳。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那个傻瓜,那个白痴,那个疯子,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救他一次又一次,却从来,不说不提不讲,仿佛所有的一切不曾发生。 
却叫他人生里,最美好的一切,就在这茫然无知中一一错过了。 
原来,缘结得那么长,那么深,原来,他和那个傻瓜本可以有很多很多,阳光中说的话,微风里做的事,原来...... 
然而到最后,那桃花下,春水旁的笑容,仅有一瞬,便再不复得。开心快乐的岁月,原来连一天,一个时辰都不到,他有的,竟只是一个瞬间,一个交睫。 
一切一切,始于多年前一声孩子的询问,终于多年后一声,本来以为可以做到的承诺。 
他对他到底许过多少诺,又到底失信过多少回? 
他惨笑,仰头,真个天高云淡春尚好。只是,这人世间,还有谁人,可共赏如许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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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百晓生录江湖史,只留惨烈二字做评。那一年,江湖各大门派与魔教的连场血战,真个惊天动地,死伤无数。 
是那些孩子太年青,少年得志,不免有些过于年轻气盛,竟不知,这人世间,原来,会有挫折,有伤害,有无穷无尽的明刀暗箭,杀戮手段,更不知,修罗教的日渐强大,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多方暗探,终于查明狄飞不过只是挂名教主,完全不管教中事务,对于其他人的生死存亡,更是挑明了不加理会后,江湖上势力最大的帮派,终于联手发难了。 
突如其来的袭击,不容人喘息的围剿,斩草除根的手段。修罗教措手不及,各地分舵一一陷落。 
修罗教过快地发展,招收教众过于庞大而良莠不齐,更成了修罗教的致命伤,大难来时,有人顿作鸟兽散,有人倒戈一击,有人根本就是各派派来的内应。纷纷乱乱中,修罗教众完全不知道,到底什么人是敌,什么人是友,进退失措,举止失度。总坛在顽抗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被攻破了。 
那一夜的黑暗天幕似乎都被鲜血所染红,如果不是狄飞的忽然出现,修罗教的六名核心人物,也许全会死于围剿之下。 
那一夜,狄飞以一人之力,八进八出,冲杀在近千武林高手的围阵之中,杀人犹若草芥一般。 
那一夜,狄飞的神魔之力,在武林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夜参予血战之人,有人当场发疯,有人竟被生生吓死,有人十余年后,闻狄飞之名,亦颤抖不止。 
那一夜,狄飞真正成为传奇,成为正道永远的噩梦和邪派心中永远的魔神。 
然而,狄飞终究也只是人而不是神。 
如果是他一个人,天下再无任何人,任何地方可以困得住他,他要放手而走,轻而易举,但那一夜,他在救人,一次又一次,救他的弟子,救那些因感他恩义,而用性命回报修罗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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