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没有森林

第四部分(八—2)


吃罢午饭,纪香争着去厨房洗碗。大岛伸手取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呼出,一脸沉醉与满足,看样子烟瘾不小。他左手持烟,细长的手指与细长的香烟相映成趣。
    我正待要问他与纪香何时相识,他突然拿起送纪香的那几张唱片,逐张向我描述起来。对每张唱片的每个曲目,他都了如指掌,不用看便能知道,按唱片上歌的顺序逐次讲解。包括如何配器,精妙之处,无不娓娓道来。那种与陌生人惯有的拘谨一扫而光,转眼之间变成一个台下有千万听众、神采飞扬的演讲者。我坐在他对面,感兴趣的不是他所讲的音乐,而是他在讲述中所表现的与素常迥异的情绪,同时,对他至今独居也就不会感到不可思议了。
    这时纪香已洗毕碗筷回来,蹑手蹑脚走到大岛身后,“啊”的一声怪叫,大岛被吓一跳的同时,也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对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顿时住口不语,脸色竟然有些羞红。
    “我就知道,你又开始给人家讲音乐了。”纪香搂住大岛的脖子,对我说,“大岛就这样,总是把自己喜欢的音乐不遗余力地推介给别人,像个音乐传教士。”
    “我听得正入迷呢。”我说。
    “架子上有喜欢的唱片,尽管自己选,喜欢的话拿回去听。”大岛对我说。
    三个人又随便聊了一会儿,纪香看时间不早,便准备起身告辞,大岛没有挽留,将我们送出门外。
    一辆公共汽车正停在前方车站,我和纪香慌忙紧跑几步。车厢内空无一人,我们坐在前窗的座位上。如此便可径直到纪香家中,这种旅行让我喜欢,因为人可以在车上随便聊天或思考,不用顾虑坐过站的情况。
    “大岛这人看起来与众不同。”我说,“如何认识的,你们?两人年龄还相差那么大。”
    “我认识他那会儿,大岛并不在这里,当时也不是只有他自己,有五个人。”
    “五个人,其他人呢?我怎么没看到?”
    “渡边君,十年前,”纪香转脸问我,“记不记得神户有支著名的乐队?”
    “怎能不记得?!神木乐队嘛。”我说,“难道……”
    “对了,”纪香说,“那你一定知道那场震惊神户的械斗了,神户杀戳事件,死了二十几个人?”
    “当然!”我说“怎么?他就是……”
    “渡边君!”纪香看手表,“反正今天你回不了东京,索性住在我们家,晚上给你讲好吗?现在,让我们好好颀赏一下窗外的春色!”
    “好。”我说。
    “我在十三岁的时侯,迷上了溜冰,那都是父亲发展的兴趣,一旦掌握这门技能,对它的热爱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只是在旱冰场,后来发展到街上,就连去上学也穿着旱冰鞋。手里拎着自己的鞋子,一路滑到教室里再换回来。
    “我喜欢穿火红色的上衣,系着长长的红围巾,在街上溜起冰来,行人无不驻足观看,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妈妈生怕我在街上出危险,极力阻止,但爸爸却一味纵容,我那无忧无虑任性的脾气就在他的纵容下生了根。
    “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吵架了,家里的战争如火如荼,我早已厌烦,总是在他们争吵激烈的时候,默默穿上旱冰鞋,擦干眼泪,一个人跑到街上去溜冰。
    “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家里的家具都毁得差不多了。我一怒之下,穿上冰鞋,冲出家门,向城外跑,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我奋力蹬着冰鞋,感觉行人纷纷往后退着,冷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开始还伤心得眼泪直流,后来就忘了忧伤,一直滑向城外。
    “我就这样滑啊,滑啊,渐渐的,天黑了下来。这时候我也累了,忧伤的心情被满身的疲惫和饥饿代替。停下来在饭馆吃了顿饭后,我不再感到疲惫,同时,对父母的怨恨又开始在心底复苏。我发誓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了。我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灰色街道上商店的招牌闪闪发光。我想象着父母找不着我时焦急的样子,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心中也产生了某种悲壮的感觉。
    “天色渐渐更晚了,何处是归宿的问题才摆到了我头上。最多就是看电影吧,我想,看场通宵电影,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正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家音像店。
    “那家音像店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招牌上只有黑红两种颜色。父亲老让我看各种唱片,反感归反感,我对这些东西还是有点儿兴趣的,于是便漫步过去。
    “店内灯光辉煌,各种唱片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几个服装奇特的年轻人正围着柜台兴致勃勃地聊天,其中一个在弹奏吉他,另外几个人不时就某个动作讨论一番,那种饶有兴味的谈话一下子吸引了我。我在架上浏览唱片,几乎爸爸向我推荐的唱片在这里都能找到,而且,许多唱片我还没有见过,我一口气挑选了几十张。他们也注意到了我,我穿着火红的上衣,围着长长的围巾,是很引人注目的。一个身材瘦长的大男孩,略带羞涩地走上前来,为我介绍唱片。
    “他显然是个拙于言辞的人,一拿起唱片便哑口无言,只有满脸激动的表情,‘这张好,的确好。’他总是这么说,此外,便无别的言语。那表情,与其说是介绍唱片,莫若说是独自重温聆听唱片时的那种心境。根据他的介绍,我又选了几张,然后走到付款台。“对方将唱片钱数汇总起来时,我一掏钱包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身无分文。窘迫加上思念家,我一下子哭出声来。
    “既然已经哭了,不妨哭个痛快,于是一发更加不可收拾,干脆随心所欲地大放悲声。
    “对方不知怎么回事,连声说没关系,另外几个也停止交谈走上前来询问。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们讲了一遍,他们告诉我,父母这会儿不定多着急呢,劝我回家。我那时很倔强,认为自己既然走这一步,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坚决不肯回去。
    “‘那好吧,你今晚在我们这里住下,明天回去。’那个瘦青年说,‘不过你必须先得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否则家里人会急死的。’
    “我答应了,那边接电话的是妈妈,她一听到是我,在那头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她问我在哪里,哀求我回去,我一下子心软了,在电话这头也哭起来,说自己想家,现在也想回去。其中一个大个子接过话筒,给妈妈说明情况,说反正这里也不远,由他们把我送上公交车,妈妈在那头车站等着就是了。
    “就这样,他们张罗着把我送到车站,为我买了车票,还让我把刚挑选的唱片带上。说‘这么小的姑娘,喜欢这种音乐,委实难得。就算送给你了。’并欢迎我下周来他们那里玩。
    “我坐在回家的车上,远远便看见爸爸妈妈两个人在车站一个劲张望,下车后我和妈妈抱头痛哭。两天后爸爸在医院里检查身体,诊断为胃癌晚期。我忙着在医院照顾爸爸,将唱片付钱的事忘了。
    “一个月后,爸爸去世了,我常常难过得睡不着觉。上学时还好一点儿,一回到家里,便睹物思人,抑制不住难过的心情。后来有一天,想起那几张唱片还没有付钱,于是便在一个周末溜着冰鞋去了那家音像店。
    “他们收了我一半的钱,问我怎么喜欢上了摇滚乐,我将爸爸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同时也了解到,他们原来组建有乐队,靠演出赚钱,音像店只是个聚众交友的地方。中午,他们请我吃了顿饭,将我送到车站,又送了我几张唱片。
    “我那时正值十三四岁的年纪,对二十几岁的大男孩有一种天然的向往与崇拜,特别是他们几个相貌堂堂,又在做自己喜欢的音乐,让我简直对他们着了迷。他们也喜欢我这个热衷于溜冰,爱穿大红衣服的活泼女孩,于是后来我便成了他们那里的常客。
    “就这样,我逐渐与他们相熟起来。他们乐队有五个人,周末就去一些酒吧演出。主唱叫友部,性情沉稳,颔下留着一撮小胡子,什么大主意都是他拿;吉他手是大岛,是乐队里最内向的人,都二十七岁了,与女孩子一说话就脸红;键盘手北野,留着络腮胡子,胳膊比我的腿都粗,说话瓮声瓮气,非常憨厚;鼓手真木长得干瘦,但非常有劲,爱插科打荤开玩笑,有他在,乐队永远欢声笑语,贝斯手加藤沉默寡言,每说一句话,都显得突兀而不合适宜,让听者不由发笑。
    “那时他们已经在神户小有名气,几乎每个周末都有演出。我常常周末上午去他们那里,吃顿饭,下午就帮他们布置舞台,准备器械。”
    纪香讲到这里,停顿一下,对我笑着说:
    “渡边君,也许你不了解那种幸福。演出的时侯,台下女孩冲着他们尖叫,对他们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却可以站在台上的某个角落,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就连为他们抬东西,安置话筒,都让我感到骄傲。想起来,那是我少年时代最为幸福的时光。
    “那时候,我对他们真是完全依赖,就像猫依赖主人那样。”纪香说,“打个比方,如果我有一件自己非常珍惜的东西,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但即使随随便便放到他们那里,也觉得万分放心。”
    “能理解你说的那种信任。”我笑着说,“小孩子对成年异性有种天然的向往,这是很正常的,如果能和他们交往,自然更是幸福。”
    “莫非你也有类似经历?”纪香笑着问我。
    我笑笑说,“等你讲完,我再讲我的故事。”
    “没有演出的时候,他们就领着我去玩,对我百依百顺,请我吃自己喜欢的零食,让我点最喜欢的菜,请我到条件特别好的冰场溜冰。没想到,他们的溜冰技术个个了得,尤其是大岛,许多电视上高难度的动作,他都可以轻易地做到。
    “我喜欢在溜冰时穿火红的裙子,原地旋转时,整个人像一团火焰,他们五个人就在附近绕着我滑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有五个年轻帅气的男孩围在身边转,那种幸福真是无以言表,我将铭记终生。友部还曾经专门为穿红裙溜冰的我写了一首诗,谱成歌词,在演唱会上演唱。
    “有时候乐队的其他人有别的事,我便和其中一两个人去溜冰。北野和友部正在谈女朋友,总是他们两个溜号。我大部分时间和大岛在一起,因为他喜欢溜冰,而且技术特别好,空闲时间多。
    “有一次,好像是周末的下午,晚上没有演出,我和大岛一起去溜冰,我溜累了,坐在冰场旁边的长椅上休息,看大岛一人独舞。大岛人长得瘦高,总是穿白色的衣服,全场所有人都被他的优美舞姿吸引,我凝望着他洁白的身姿,心头禁不住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纪香低头摆弄胸前一件饰物,接着往下讲。“我那时十四岁,已经婷婷玉立,走在校园里,能感受到男生们热切的目光。整天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却对校园的同学不屑一顾。在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对班上那几个男生不屑一顾,完全是因为心中有个大岛在作对比。我坐在场边的长椅上,心想,如果未来能找这么一位男朋友,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我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奇怪自己怎么有了这个念头,脸羞得通红,转身望望四周,幸好无人注意。我于是起身整理衣服,准备再滑一会儿。刚要站起来,四五个打扮怪异的青年溜着冰滑过来拦住了我。其中一个非要拉着我和他对舞,他的另外几个同伙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我又羞又急,场馆内人声嘈杂,又无法向大岛求援。他们见我孤身一人,就更加肆无忌惮,其中一个人开始抓我的胳膊,我奋力争脱他的拉扯,无奈势单力薄,想冲出他们的包围圈,又被他们联手围住。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冲进圈内,一拳打在为首那人脸上,鲜血顿时顺着鼻孔流下。我一看,是大岛。
    “那几个小混混见状一拥而上,大岛孤军奋战,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待巡警来的时候,他们四处逃散,大岛已吃了不少苦头。我挽着他一跛一拐地往回走,想到大岛肯为我打架,幼小的心底竟产生一丝难于言表的幸福感。
    “十天后,便发生了震惊整个神户的杀戮事件。”
    “除大岛外,其余皆不幸丧生?”我问。
    “一月十九日晚上,我记得那天是没有月亮的,北野他们说有事,让我守在店里,留下大岛陪着我。我那时年龄太小,根本没想到会出什么事,因为有大岛陪在身边,心情特别好,却没想到,在郊外,一场因为谈判破裂而引致的械斗已经展开。
    “那是一场惊心动魂的械斗,争斗双方合计约有二百多人。没有电视上那种喊声震天的架势,因此并没有被人发觉,郊外一位路过的人报了警,警车呼啸着开到现场,所有人一轰而散,仅留下十几具尸体及无法逃脱的伤员。第二天,人们只在现场看见沾有血迹的鞋子、折成两半的砍刀以及撕得破破烂烂的血衣。除北野外,其余三个人均死于械斗,而北野因负有三条人命也被处死刑。第二天我和大岛去探视,他的耳朵被削了半个,脸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已经完全失去记忆,不认识我们了。
    “不是仅有他们四个人吗?怎么成了上百人?”我问。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纪香叹口气,“警署不断深入调查,原来北野他们本身就是神户东郊的一个hēi社会集团。而旱冰场那几个青年则是另一个较大的团伙。
    “刚一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根本无法接受。乐队五个人,个个十分和气,对我一个比一个好,怎么可能?在此之前还与一桩杀人案有关?!警方把我叫到警局调查时,我完全傻了,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到家中,一个人憋在屋里,不吃不喝睡了两天。
    “对北野他们几个去干什么,大岛是知情的,那天他在音像店陪了我一会儿,一个人偷偷去了斗殴现场,那时候械斗刚刚结束,他目睹了那种血腥场面,后来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一个人搬到了现在所在的地方,将乐队当时用的乐器全部按当时位置摆放,整天闷在家里,不与任何人交往,只有‘松鼠’与他相依为命。每年的一月十九日,他都要凭吊北野他们一番。”
    “当时社会上传言这场械斗是因为一个女人,却没想到竟是你!”我笑着说。
    “那是我生活得最艰难的时候,”纪香感叹道,“常常感觉自己是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内心总抹不去那片阴影。在那所学校勉强毕业后,再也不想读书了。不再穿红色衣服,不再溜冰去上学,好像从那年——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九日之后,我的人生被划了一道截然的界限,进入完全不同的阶段,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你现在活得也算轻松吧,所幸终于从那种阴影下走出来了。”我宽慰她说。
    “也许吧,”纪香淡然说,“我比大岛好一些,他似乎一直无法摆脱那场噩梦,生活完全陷入了停顿。不过,我想,这种阴影并没有从我心头抹去,一直潜伏在大脑某个角落,说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作祟。”
    “也许在死的面前,我们都应该达观些。”我说,“无论蚂蚁还是伟人,终点都是坟墓。”
    “当然,所以我竭力想忘记过去。”纪香说,“不过,与他们相处的那段时光,的确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满足的日子。并不是所有女孩都有那么一种幸运的感觉。”
    纪香笑笑,让我自己在客厅喝茶读书,她要去做饭,吃过之后,带上盒饭去接替妈妈守病房。她手脚麻利干脆,不一会儿,三个菜已经端上来。纪香留出一份,我们吃完以后,她建议我留在家里好好休息,养好精力明天坐车返校。我说反正自己不累,坚持要陪她去守病人。纪香拗不过,于是两人一同来到医院。
    太奶已经醒来,半躺在床上,纪香妈妈坐在一旁,因为太奶听觉的问题,她必须大声说话。纪香走到旁边,轻吻一下妈妈的脸颊,告诉晚饭已经做好,由她来接替照顾太奶。纪香妈点头,起身走出病房,临别对我微笑致意。
    躺在床上的太奶看到我,便现出焦急神色,缓缓举了举干枯的右手。“三浦……”她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看样子她还记得我。我俯在她耳边大声喊:“我见到三浦君啦!太奶,他说这段时间忙,抽空一定回来一趟。”
    “嗯。”老太太神色缓和下来,松弛地放低了身子。
    “放心吧,三浦叔叔不会忘记您的。”纪香手作喇叭状,对着老人的耳朵喊。
    老太太仿佛听见了,眼睛缓缓闭上,似乎想休息一会儿。
    “老人家发病,可把人吓坏了。”纪香说,“凌晨两点钟,忽然呼吸急促,一阵抽搐,就没了动静,呼吸也没有了。我和妈妈两个人手忙脚乱,急得直掉眼泪,幸好救护车来得及时。医生帮做人工呼吸,手指按压让心脏重新起搏,要不,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醒来,嘴里便不停喊小野的名字。”
    “以前没有得过类似的病吗?”
    “从来没有,从小到大,我都不记得太奶得过病。”纪香说,“幸亏妈妈睡觉时警惕性高,听到了她房间的动静。以后不能让太奶单独睡一个屋子了,以防不测。”
    我和纪香胡乱聊了一会儿。天已经很晚了,纪香让我回去睡觉休息,我不同意,两个人商议轮流值班,我值上半夜,她值下半夜。
    纪香躺在陪护床上,不一会儿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屋内变得异常安静,值班的护士穿着洁白的大褂蹑手蹑脚进来,询问了情况之后,冲我点头微笑一下,悄然离去,由于戴着口罩,仅露出微弯的双眸,加上窕窈的身姿,那样子别有一番韵致。
    我轻轻起身,推开门走到长廊,夜已很深了,护士依旧在走廊来回穿梭忙碌,她们一律轻手轻脚,悄无声息。我透过窗户,抬头仰望天空,月色朦胧,当空照耀,月亮在行走的云层背后时隐时现。
    夜里十二点左右,太奶醒了,看那眼神,精神似乎还不错。我为她喝了流食,吃完之后,又用毛巾擦了擦她的嘴角,她仰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沉思,但不一会儿,又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刚想走出门外转转,纪香醒了,坚持要守夜,要我休息一会儿。我拗不过她,刚躺到床上,忽然恍恍惚惚看见了绿子的父亲。
    他似乎已经完全康复,坐在一片田野的尽头,手里拿着一根鲜嫩的黄瓜,表情颇为怪异。
    “小伙子,见我的女儿绿子了吗?”他嚼着黄瓜问我,嘴角还沾着绿色的汁液。
    我愣怔站在那里,竟无言以对。正在这时,他突然伸出了右手,长长的手指甲犹如利刃,越过宽阔的田野伸过来,直取我的咽喉。我转身就跑,可他的手仿佛有伸展性一般,紧跟在我身后,我夺命狂奔,只听见耳边呼呼作响。
    这时,绿子忽然站在我面前,“让我来解救你吧,渡边君。”她笑笑,解下脖子上红色的围巾,在手中旋转起来,然后放手,那红色的方围巾仍旋转不止。绿子拉我上去,脚下一用力,我们两个便像乘坐飞毯一样向前飞了起来。绿子父亲那只右手被渐渐落在后面。
    “谢谢你,绿子。”当飞毯越过不知名的海面的时候,我回头望望,绿子父亲已经看不见,才松了口气。
    “没关系。”一直低着头的绿子突然抬起头,竟是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她张开双臂向我扑过来。
    我大惊失色,一下子从飞毯上跌落到浩瀚的海中。绿子在高空狞笑着,右手突然变成一支大鱼叉,对准我,向下径直刺来……
    我“啊”的一声大叫,从床上惊坐起来。发现这一切仅仅是个梦,不禁松了口气。摸摸额头,冰凉冰凉的。
    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阳光普照,透过窗户照在对面洁白的床单上,天已大亮了。我渐渐想起自己是在医院,来和纪香一起探视太奶的。想到这里,我向对面床上望去,这才发现,对面太奶的床已经空了,纪香也不知去向。
    我掀开被子,蹬上鞋,打开门跑向医院咨询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路过急救室,我却发现纪香和妈妈两人正相互搀扶着,满面愁容疲惫地等在门外。
    “太奶昨晚又发病了,医生已在抢救,有三个多小时了。”纪香轻声说,“看你睡得正香,没有打扰。”
    “既然第一次能救过来,这次肯定也能度过难关。”我宽慰她说,同时诧异昨晚护士医生手忙脚乱抬病人,自己竟然没有被惊醒。
    见她们还没有吃饭,我便出去在门外餐馆带了两份早点回来。纪香勉强吃了,纪香妈妈毫无胃口,纪香百般劝慰,才勉强喝了口豆浆。
    “抱歉,渡边君,太奶这个样子,实在抽不出时间陪你了。”纪香歉疚地冲我笑笑。
    “应该抱歉的是我,帮不上忙,又为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随后告诉纪香,自己得赶回东京了,下午还有课要上。纪香妈妈说自己走不动,让纪香将我送到医院门外。
    “希望下次太奶过百岁生日时能来参加,”走出门外,我说,“小野考上大学,双喜临门。”
    “谢谢,但愿。”纪香靠在门口的座椅上,送我一个疲惫的笑容,“保重。”
    “保重。”我冲她挥手,转身向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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