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的女人-缅北篇

第56章


 
  如今,从缅共独立出来的各支武装力量,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时期,它们有不同的政治理念追求,采取不同的发展繁荣本地经济的方式。昔日辉煌的缅共人民军,以一种新的政治实体出现在缅北边境一线。它们由北向南呈一字排开,全部在离中国国境线不到三公里的地方,分别设立了自己的总部。它们已不是共产党的组织与武装,而是分别提出了不同的追求民族存在空间的政治要求。 
  原缅共的这四支武装,目前已经完成了战略转移,它们不仅站稳了脚跟,在政府中取得了相对合法的地位和权利,同时还保持了自己的武装。它们仍如原缅共时期一样,立足在中缅边境一带。过去缅共武装控制的85%的边境一线,现在仍在这几支割据的武装手中。不过,最为重要的,双方的定位已经改变。过去,原缅共武装是反政府武装,而现在这四支武装作为缅甸政府批准承认的“地方政府”具有更多的合法性。 
  缅甸共产党瓦解之后,于1992年在缅中边境地区,又出现了一些活动小组。他们自称是“缅甸共产党”,开了几次无关紧要的会议,提出了一些政治口号。但是,极为有趣的是目前仍然健在的部分原缅共领导人,一个也没有参加这个小组的活动。缅北各支地方武装反应极其冷淡,他们似乎在更多地发展经济,扩大军备,多占一些地盘,而不是再谈什么“主义”。 
  简单了解了缅共的历史,我们就知道为什么现在金三角的几支武装势力里会有那么多的原缅共人马。现佤邦总部的所在地邦康就是原缅共中央所在地邦桑,邦康有众多原缅共的老兵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天早晨九点整,周主任驾车到宾馆接我们出访。他戴着白边眼镜的小长方脸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默默打开车门,叫我和青子上车。汽车驾轻就熟地在城里穿行,我奉承周主任驾驶技术好,他沉沉的脸波澜不惊像一本无言的书。我自言自语,办公厅主任派个小兵来接我们即可,不必亲劳大驾。他嫌我饶舌,瞥眼冷冷地说,办公厅没有办公费、接待费、汽油费,随身的武器装备费用都是自己开支,连办公都是在自己的家里。言下之意他今天接待我们,也是自己掏腰包。 
  汽车驶进了一道铁栏雕花大门,周主任把我们带到了2001年春节才住进的新宅。 
  宽敞的院落,干净的甬道,新栽的花木;粉红色外墙,木雕中式门窗,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室内摆设古色古香,家具素净光洁、井然有序;显示主人殷实的家境和干净利落。 
  正厅悬挂着周主任逝世的母亲的照片,很大的祭台,陈设着香炉,青花瓷瓶插着绢花,铜制烛台上流泪的蜡烛,高脚托盘盛满鲜艳欲滴的蜜桃。我诧异亚热带地区怎会有如此新鲜的桃子,禁不住摸了摸,蜡制的,足可乱真。 
  周主任招呼我们坐到核桃木沙发上,一个小兵上了茶,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温吞淡茶水。我和青子知足地喝着淡茶水,和周主任散漫交谈。 
  “周主任,这照片(指悬挂在墙壁镜框里的照片)摄影角度和光线用得很合适。这位老人,和善慈祥,她是您什么人?”青子小心翼翼的。 
  “她是我母亲,已过世多年,照片是我请人翻拍加工的。”他冷峻的眼神柔和了,甚而有几丝忧郁。 
  “您什么时候到这边(金三角)的?” 
  “早啦——,呃,1969年的春天吧。”他慢吞吞地回答,陷入了沉思。 
  “你什么时候回过昆明?” 
  我的问话拧开了周主任记忆的阀门,他的沉默变成蜿蜒回忆的河流:“第一次回去是1992年,在外面二十三年,昆明的变化太大了……或许我在那里已没有亲人,所以陌生了……” 
  周主任原是昆明三中的高中生。上个世纪60年代的那场“文化大革命”,他是一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叱咤风云的红卫兵小将。1968年积极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到了云南边疆插队落户。1969年春天,因诸种原因,他越境到了缅甸,参加了缅共人民军。用他的话说“叛国不投敌,好男儿志在四方”。   
  初恋的红纱巾(4)   
  我不经意地向周主任提到我小学好友方芳的哥哥——我臆想中的初恋情人,那个在缅共武装斗争中战死的少年壮士。 
  “他叫方昆,年纪比我小,‘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还是个初中生,后到盈江(云南德宏州的一个县)当知青,上世纪70年代过来参加缅共,生前和我在一个支队。” 
  本是随意话由,却意外得知,他俩竟是战友,命运的安排有意寓于无意。我来到“初恋情人”战斗过的地方,巧遇他的战友,一种遥远神秘的联系。我心狂跳,血液奔涌使得脉管发痛,险些失手打碎茶杯。 
  “那次与老缅军的遭遇战打得极其残酷,双方死的人太多,鲜血把山涧的水都染红了。方昆也是那次死的,太惨啦,身子被子弹打成马蜂窝。当时我们部队行军打仗东奔西跑,居无定所,没有条件把牺牲战友的尸体带走。只有将他们的尸体就地埋在山涧旁的丛林里,旁边是山崖,有人还在上面刻了记号。但金三角的山那么多,树那么密。以后,他们的尸体埋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也许被野兽吃掉咯。”周主任平静地讲述着惨烈的往事。 
  呵,“初恋情人”的尸骨早已不知散落何方!一直想像少年壮士的墓,是一座气势不凡的青石陵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中屹立,不曾想却和悲惨的事实无情碰撞。心陡地疼痛,我想到那圆脸少年墓前献上一束花的愿望缠绵至今,却无从实现。 
  忧伤的泪水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渗进心间,为我的“初恋”,为把青春热血洒在这块土地尸无完骨的魂灵,为那块美丽的红纱巾在心中飘落。   
  老缅共的情怀(1)   
  周主任胸怀革命理想,投笔从戎,加入缅共,在境外参加武装斗争二十年。自1989年缅甸共产党分裂瓦解以后,他留在由原缅共中部军区演变的佤联军。伴随缅共的兴衰,佤邦的发展壮大,他在异国他乡已有三十多个年头。 
  “三十多年啊!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尚未挣脱沉痛的声音湿润低哑。 
  “三十多年的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打仗,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这是一段漫长坎坷的历程,逝去的岁月啊,是战火硝烟中渐次长大的城。”周主任沧桑感慨地吟出诗般的语言,一扫平时他那军人的坚毅神情。此时,我感到了他身上的文人气息。 
  周主任迎着亚热带丛林的血雨腥风,冒着不同时期、不同敌人的枪林弹雨,经历了缅共武装斗争,金三角各派势力争斗,佤邦艰苦建设和平发展等时期。风风雨雨、死死生生,千锤百炼。从上个世纪越境异国的中国知青到当今金三角最强势民族武装的高级官员,从英姿勃发的青年到两鬓斑白的中年人;生活中一定有无数精彩的瞬间,胜利的喜悦、成就的辉煌,以及对生命消亡的挑战、风霜刀剑相逼,愁郁的煎熬,理想的失落…… 
  难怪发此感慨:“那逝去的岁月啊,是战火硝烟中渐次长大的城。” 
  周主任慷慨激昂地说起“革命时期”的故事,在他身上我看到红卫兵、缅共战士的影子;说到母亲,说到故乡,黯然神伤,又是一个忧郁的文人。 
  说到动情处,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红木供桌旁,虔诚地点燃了一把香火,悲戚地说:“我这一生最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1992年我第一次回到昆明的家,母亲已过世了整整十七年,她没能看我一眼,就走啦,唉……我是一个不孝之子啊!” 
  周主任1969年离开了祖国,与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的老母不辞而别,到异国他乡闯荡。谁知一别竟成永远,他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再也见不到亲爱的母亲了。 
  1992年,离开祖国、浪迹金三角已整整二十三年的周主任,在金三角新旧格局的转变中取得了合法身份,他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回到祖国。但是,祖国家中惟一的亲人——年迈的母亲已于1975年重病去世。当知道母亲临终看着窗外远方的天,嘴里念叨、心中牵挂的就是他这个越境国外杳无音信的儿子,犹如万箭钻心。周主任耗巨资在家乡青翠的山岗为母亲修墓立碑。但没能在母亲健在时尽儿子的孝道,让她老人家备受思子的痛苦煎熬至逝,是他心中永远永远的痛。 
  周主任恭顺地站在母亲的遗像下,发出了哽咽的叹息。面对粗砺的世事,深深的落寞,浓浓的乡愁,沉沉的悔恨,恩难酬白骨,泪可到黄泉。 
  阳光穿过茶色玻璃窗,变幻成淡紫色光线,洒在客厅中央被恭敬地供在玻璃框里的大幅黑白照片上,映出奇异的光纹,此种光与灵魂的暮色最接近。周主任断然沉默了。在他的沉默中,却有一种感人的肃穆。母亲的生命早已走向另一个世界,不知她老人家在那个世界是不是很凉?我看到了周主任凄惶地竖着耳朵,似乎在聆听来自天国的声音,我看到他的眼镜片里有点晶亮的东西一闪,映照的是发自心灵的泪光。人世间最美丽的情景,是出现在人们怀念母亲的时候。 
  房外滴滴答答落下了一阵春雨,面对这个成年男人无言闪动的泪光,泰戈尔的诗句突然划过我的脑际“雨点吻着大地微语道,我们是你思家的孩子,母亲,我们现在从天上回到你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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