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田里的活也多了起来,姚老汉如今日益憔悴,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那田里的活自然是做不动了,可怎么也拉不下那张老脸去求女婿,眼见着别人家都忙得热火朝天,自家的活却没人做,姚老汉焦急得厉害,也顾不得腿伤,硬是咬着牙下了地,还没干个几天,便倒在了田地里,被旁边做活的村民们瞧见,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了回来。
姚父这一病来势汹汹,本想着似从前那般歇个几日便好,孰料却一日比一日地严重下去,到了后来姚母没了法子,只得要儿子去请了郎中过来,郎中来瞧了,也没说什么,只留了几包药,那药姚老汉吃下去,也没啥效果,不过几日的工夫,整个人便瘦得没了人形。恰逢此时定陶、襄阳诸地发生暴乱,农民起义络绎不绝,绝大多数都打着“崇武爷”的旗号,朝廷忙得焦头烂额,不得不纷纷派兵镇压,多年的战争早已令国库空虚,皇帝一纸诏书,再次从民间征收赋税。
而这赋税对姚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姚母一夜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只得托人去了邻村,去和张家商议着,想让金梅早些嫁过去,这一来是为了给姚老汉冲喜,二来便希冀着能将女儿嫁了,得一笔彩礼,好将眼下的难关过了再说。
岂料张家那边回话,只道张旺已去了城里赶考,这婚事短期内定是无法举行了,张家也听说了姚家的情形,还让媒婆送了两吊子钱过来,聊表心意。
姚母攥着那两吊子钱,却是再也无法可想,里正已说了,家家户户若有拿不出银子的,只要有一个人出来当兵,非但税钱不用交,朝廷还发八百文赏钱,朝廷使出这等手段,便是逼得人不得不参军了。
一时间,清河村里一些拿不出银子的人家,男人皆撇下家里的妻儿老小,纷纷参军去了,领到的那八百文钱,也足够家里顶一阵子的,夫妻分别,骨肉相离,日日都有。
谁都知道,朝廷是征不了兵,才会出此下策,而等这些士兵进了军队,也定是去和农民军决一死战的,这一走,说不准就是一家人的生离死别。
姚家自是舍不得要姚小山上战场,可又拿不出银钱去交赋税,姚母万般无奈下,只得寻思着将家里的地卖了两亩出去,好歹把赋税交了再说。
可如今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自身难保,又哪有人家有那闲钱,能拿出这一笔银子?眼见着限期一日日地临近,姚母愁得一宿宿地睡不着觉,与村子里的其他几户人家商议了,打算将家里的田地典当给云尧镇里的大户刘员外,那刘员外是出了名的心黑,专爱在朝廷征赋税的时候低价从一些百姓手里购得良田,而后还要这些百姓帮着他种,但那收上来的粮食,除了给佃农一些口粮外,其余便全都进了他的腰包,这周围的村庄也不知有多少人家被他这样坑过,但情势所逼,姚母也是没法子了。
而当初姚小山要参军,姚家打算将姚芸儿嫁出去做妾的,正是这位刘员外。
袁武这些日子日日进山,得到些灵芝菌菇、山野草药之类的,拿去城里的药店,倒也换了些银子。可交过那繁重的赋税后,手头再次所剩无几。
夜深了,姚芸儿倚在丈夫的臂弯,犹如一只慵懒的小猫儿,整日都睡不够似的,就连食量也小了下去,但凡嗅了一些油腻的东西,那胃里便要泛恶心,有时甚至会忍不住地干呕。
男人这些日子都忙着上山,整日里早出晚归,姚芸儿不愿他担心,自是什么都没有说,此时依偎在他的怀里,只觉得眼皮子沉得厉害,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想讲,就想睡觉。
袁武今晚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与姚芸儿缠绵,就那样静静地揽着她,一双黑眸炯炯,令人捉摸不透。
姚芸儿睡醒了一觉,揉了揉眼睛,就见袁武依旧倚在那里,一手揽着自己的腰,似是半天都没有动一下身子。
姚芸儿往他的怀里拱了拱身子,袁武回过神来,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
“相公,你在想什么?”姚芸儿伸出小手,揽住了男人的颈,柔声开口。
袁武摇了摇头,将眸心的暗沉压下,道:“没什么。”
姚芸儿抬起小脸,瞅着男人的脸色,小声开口道:“你方才的样子,让人很害怕。”
“哦?”袁武听着,便觉好笑,将她整个地抱在怀里,俯身用自己的胡楂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
每当男人拿胡子扎自己,姚芸儿都忍不住地咯咯直笑,这一次也是如此,她一面笑,一面讨饶,那声音娇柔甜糯,男人听在耳里,呼吸却是渐渐重了。
翌日,姚芸儿一直睡到晌午方才起来,她动了动身子,却觉得小腹有一抹锐痛,她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轻轻地解开衣衫一瞧,看着那底裤上的血迹,秀气的小脸便是一白,自从数月前第一次来过葵水后,她的信期一直不准,算一算,这次又有快两个月没来了。
她以为自己是来了葵水,支撑着换了干净的衣裳,可不仅肚子疼,就连腰际那里都好似要断了一般。她有些慌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想着回娘家问一问母亲。
刚将脏衣裳收拾好,袁武便走了进来,瞧着姚芸儿的脸蛋微微泛着青色,男人心下一紧,上前在姚芸儿身旁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探她是否发烧。
“相公,我肚子疼。”姚芸儿瞧见他,便委屈起来,将小脸埋在他的胸膛,声音却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了。
“是不是葵水来了?”袁武眉头微皱,将她揽在怀里。
见姚芸儿点头,袁武紧锁的眉头便舒展开来,抚着她的发丝,低声道:“这几日别沾凉水,要多歇息,知道吗?”
姚芸儿却伸出小拳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捶了捶,小声道:“都怪你,昨晚上那么欺负我,不然我肚子肯定不会疼的。”
袁武哑然,点了点头,笑道:“好,都怪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说不出的宠溺,姚芸儿听在耳里,心口却是甜丝丝的,伸出小手环住他的腰身,两人依偎片刻,待吃了午饭,姚芸儿便说要回娘家看看,袁武自是放心不下,便与她一道回去。
到了姚家,就见只有姚父与金梅在,一问才知道姚母与姚小山都去了田里,说是今儿个云尧镇的刘员外要来收田,村子里卖地的人家都纷纷赶去了。
姚芸儿这才知道娘家要将田卖了,心里顿时焦急起来,姚家的这几亩地是全家的口粮,若是卖了,这往后一家人该吃什么?
姚芸儿想到这里,只觉得焦心起来,回头对男人道:“相公,我想去田地看看。”
袁武颔首,道:“我陪你一道过去。”
两人离开了家门,匆匆往田地赶,老远便瞧着田垄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来卖田的村民,而在村民中间则站了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簇拥着一位五十开外、身穿锦缎的富态男子,那男子,自然便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富户——刘员外了。
姚芸儿骤然瞧见那刘员外,心里便发虚,想起当初父母为了凑足银子,要将自己嫁给他做妾,那纤弱的身子便不寒而栗,忍不住往袁武的身旁偎了偎,而男人察觉到她的依恋,遂伸出大手,揽住她的腰肢。
姚母领着姚小山,正与周边的村民一道在那里觍着脸,对着刘员外说着好话,话音里不外是夸赞自己家地好,希冀着刘员外能看得上眼,给个好价钱。
姚芸儿瞧着这一幕,鼻尖发酸,忍不住对着夫君小声道:“相公,爹娘一直指望着那几亩田吃饭,如果把地卖了,他们往后该吃什么啊?”
袁武低眸,见姚芸儿小脸苍白,满是焦灼的样子,心头便软了,握住她的小手,道了句:“你去和岳母说,让她将地卖给咱们,也不必写什么田契,等往后收了粮食,给咱们几袋也就是了。”
姚芸儿一怔,顿时明白了男人的意思,袁武是屠户,本就不用种地,这般说来,不过是为了让姚家保住自家的田地罢了。
姚芸儿心里一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袁武面色如常,捏了捏她的小手,吩咐道:“去吧。”
姚芸儿点了点头,匆匆赶到田垄上,挤过人群,找到了姚母,道:“娘,别把地卖给刘员外,相公方才说了,你将地卖给咱们,等收了粮食,给咱们一些口粮就行了。”
姚母听了这话,顿时一震,道:“姑爷真这么说?”
见女儿点头,姚母怔忪了片刻,刚转过头,就见那刘员外已从里正那里接过自家的田契,作势便要收下,姚母顿时扑了过去,一把将田契抢下,连声道:“不卖了,不卖了,咱家的地不卖了!刘员外还是去买别家的,咱家的不卖了!”
刘员外猝不及防,竟被姚母推了个趔趄,身旁的家丁赶忙扶住他的身子,立时有人对着姚母推搡了过去,喝道:“哪里来的泼妇,敢在咱老爷面前放肆?”
姚母被家丁推在地上,手中仍紧紧地攥着自家的田契,倒好似那几张纸,比她的命还宝贵似的。
“娘!”姚芸儿见母亲摔倒,赶忙跑过去将母亲扶起,她的声音娇嫩清甜,这一声刚唤出口,便将刘员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的荆钗布裙,却生了一张雪白的瓜子小脸,一双能将男人的魂都给勾去的杏眸,清莹莹的仿佛能滴下水来,刘员外在看清姚芸儿面容的一刻,便不敢置信地愣在了那里,似是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会有这么个美貌佳人。
心思百转间,蓦然想起去年自己曾有心纳妾,媒婆便说过在这清河村,有一位姚家闺女,那模样长得比绢画上的美人儿还要标致,他当时只道是媒婆瞎说,可如今这么一瞧,想来那位清河村的姚家闺女,必定便是眼前的女子了。
见刘员外正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姚芸儿心里忍不住地发憷,待扶起姚母后,母女俩刚要走,不料那刘员外却追了过来,也不顾周围围满了村民,便对着姚芸儿拱了拱手,道了句:“小娘子请留步。”
姚芸儿见他神色谦和,衣衫华丽,周身并无丝毫粗野之气,脚步便停在了那里,与母亲一道疑惑地瞧着他。
刘员外是见过世面的人,前些年一直在外面东奔西走,趁着“岭南军”作乱时大大地发了几笔横财,那美人儿见得自然也多,可如今这么一细瞧,竟觉得若论起美貌来,眼前的女子是他生平仅见,虽是荆钗布裙,却一点也不折损她的美貌,反而越显清纯温婉。
“敢问夫人与小娘子家中,是否姓姚?”刘员外暗自赞叹,言谈间极是和蔼,惹得周围的村民纷纷面面相觑,不知这方才还目中无人的刘员外,怎的会对姚家母女这般和气。
姚芸儿与姚母对视一眼,不知这刘员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姚母握住女儿的手,刚要开口说话,就听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传来,正是袁武。
“员外有话,不妨与在下说。”
刘员外抬眸,就见眼前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男子,待看清此人的面貌后,刘员外瞳仁顿时一股剧缩,好似见到了极其可怕的事物一般,一连往后退了几步,一手指着面前的男子,一连声地道了好几个“你……你……你……”旁的话却说不出来,面色如土,显是骇到了极点。
一旁的家丁赶忙上前将刘员外扶住,不知道自家老爷究竟是怎么了,咋见到一个村民,便怕成了这样。
反观袁武,仍旧面不改色,魁梧的身形一览无遗,一双黑眸迥深,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
刘员外面无血色,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地发抖,隔了好一会儿,方才竭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再不敢去瞧袁武一眼,甚至连田地也不收了,对着身后的家丁吩咐:“快,快走!”
家丁们面面相觑,似是想不通自家老爷何故会一反常态,可见刘员外催得迫切,一行人便匆匆离开了清河村,惹得里正与一众村民在后追赶,可无论他们怎么追,那刘员外都脚步不停,出了田垄后乘上了轿子,片刻间便走远了。
待刘员外走后,姚芸儿有些不安地摇了摇夫君的衣袖,不解道:“相公,那刘员外为何一瞧见你,就吓跑了?”
袁武不承想自己隐居在此,还会被人认出,见刘员外方才的反应,便心知他之前定是见过自己,若自己的行踪被他传了出去,自是十分棘手,眼下,必要斩草除根不可。
念及此,袁武望着姚芸儿,微微一哂,道了句:“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哪能吓走他?”说完,不待小娘子开口,男人又嘱咐道:“好了,你先与岳母回家,我去山里看看,怕是要回来迟一点。”
姚芸儿知晓家里银钱本就不多,如今又要将娘家的田地买下,袁武定是去山里寻东西去换银子了。当下便担心道:“那你路上小心些。”
袁武淡淡颔首,又与姚母抱拳行了一礼,方才大步离去。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咋地也不收了,就让咱们回去?”一行人行色匆匆,刘府的管家贴近轿子,与轿中的男子低声道。
刘员外时不时地掀开轿帘,对着管家吩咐道:“快,快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追过来?”
管家不明所以,回头望去,但见四处寂寥,人迹罕至。
刘院外命家丁舍大路不走,上了这条荒野小道,也不回云尧镇,却直接去了荆州城。
“老爷放心,无人追来。”管家开口,见刘员外面色煞白,额上一层冷汗,显是遇到了极大的惊吓,心里更是不解,又道:“老爷,方才那人究竟是谁,何故会将老爷惊成这样?”
刘员外深吸了口气,举起袖子将额上的汗珠拭去,沉默了半晌,方才颤着声音,缓缓地道出了三个字来。
话音刚落,那管家的脸色也“唰”的一下变了,当即道:“老爷是不是看错了,奴才倒是听说,那人早已被凌将军砍杀马下,连带他的下属亲眷,也无一不被枭首示众,如此,他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刘员外眼皮轻颤,道:“不,我决计不会看错,三年前在黑水县,我曾看过他一眼,这辈子都忘不了!”刘员外说着,顿了顿,又道:“民间向来传闻,他当年身受重伤,却并未身死,尤其岭南那边,家家户户更是将他奉若神明,就连这次定陶、襄阳暴乱,那些个农民军也纷纷打着他的名头,此人若不除,朝廷定是后患无穷。”
管家沉思片刻,又道:“那老爷是要去荆州城报官?”
刘员外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朝廷一直在追杀岭南军余党,若咱们将此人行踪透露给府衙,定是要记一大功,说不定日后加官晋爵,都指日可待了。”
刘员外说着,便捋须一笑,许是这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眼见着快到荆州,那心里也越发踏实,先前的惶恐不安,遂渐渐退去。
蓦然,轿夫停下了步子。刘员外心口一沉,一把掀开轿帘,就见前头竟立着一道黑影,那人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出此人身形魁伟,周身透着杀气,只有经过无数次血雨腥风、坦然面对生死的人,才会有这般浓烈而凌厉的杀气。
刘员外顿时慌了,被管家扶着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家丁们瞧着眼前的男子,还以为是遇到了山中的歹人,一个个皆抽刀亮出了家伙,将刘员外团团护住。
眼见着那人一步步地走近,刘员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待看清来人的面孔后,双膝一软,若不是被管家死死搀住,怕是已经瘫在了地上。
来人正是袁武。
男人面色冷然,周身不带一丝活气,将腰际的尖刀取出,但见寒光一闪,那些个家丁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便被一刀毙命。
刘员外脸色惨白,那管家也骇住了,回过神来后,收回了扶在刘员外身上的手,转身就跑。
袁武足尖一点,从地上扬起一把长刀,一个用力,便将那刀掷了出去,将那管家穿胸而过,管家连哼都没哼,便倒在了地上。
刘员外瘫倒在地,瞳仁浑浊,面色如土,眼见着袁武向着自己走来,终是再也忍不住,对着袁武跪了下去,口口声声道:“崇武爷饶命!爷爷饶命啊!”
瞧着地上抖成一团的刘员外,男人乌黑的眸子里寒光一闪,淡然的语气更是森然:“刘员外,咱们又见面了。”
刘员外全身抖得如同筛糠,听见男人的声音也不敢回话,只不住地叩头。
刘员外听了这话,顿知自己再也没了活命的可能,竟是连跪也跪不成了,浑身瘫软,犹如一摊稀泥。
“崇武爷饶命,饶命啊!”刘员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么一句。
“杀你这种人,真是脏了手。”男人淡淡开口,一语言毕,手起刀落,那刘员外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待袁武回来,天色已是暗了。
姚芸儿早已将饭菜做好,搁在锅里温着,只等男人回来便可以吃了。听到夫君的脚步声,姚芸儿匆匆迎了出去,就见袁武踏着夜色,大步而来。
“相公。”姚芸儿见到他,便喜滋滋地迎了上去,袁武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顿觉饿得慌。
“做的什么,这样香?”男人嗅了嗅,却实在猜不出自家的小娘子做了什么好吃的。
姚芸儿抿唇一笑,柔声道:“回家的时候,我瞧姜婶子家用豆面摊了豆饼子,在门口晒着,我就拿了一小块腌肉,和她换了两担子,回家用腊肉骨头熬了汤,用那汤汁把豆饼爆炒了,又加了些辣椒葱蒜进去,你肯定爱吃。”
瞧着小娘子笑盈盈的一张小脸,袁武眉宇间便是一软,俯身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也笑道:“那快盛出来给我尝尝。”
姚芸儿巧笑倩兮,轻轻答应着,便赶忙去了灶房,将饭菜为男人布好,让他吃了顿热乎乎的饭菜,瞧着他吃得有滋有味的,心头便好似吃了蜜似的,说不出的甜。
吃完饭,袁武取出银子,递到姚芸儿手里,道:“你明日里将这些给岳母送去,要她将赋税交了,剩下的你拿着,想买什么便去买些。”
姚芸儿骤然一瞧那样多的银子,便怔在了那里,小声道:“相公,怎么有这么多银子?”
袁武淡淡一笑,捏了捏她的小脸,道了句:“在山上凑巧找到了一只山参,拿去城里卖了,便得了这些银子。”
姚芸儿丝毫不疑其他,听袁武这般说来,小脸顿时展露一抹笑靥,眼睛里也亮晶晶的,道了句:“这山参这样值钱啊?”
袁武点了点头,唇角微勾,说了声是。
瞧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袁武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小脸,将她拉到怀里,温声道:“肚子还疼不疼?”
姚芸儿一听这话,唇角的笑意便隐去了,她轻轻颔首,说了句:“不仅肚子疼,腰也疼。”
袁武眉头皱起,道:“你先去床上歇着,我去请个郎中过来。”
见他要走,姚芸儿赶忙拉住了他,那张小脸微微一红,垂下眼眸,轻声细语道:“相公,你别担心,我今儿问了娘亲,娘亲说女子来葵水时,肚子和腰疼都是最寻常不过了,只要过几天就好。”
袁武深谙男女之事,知晓姚母说得没错,可见姚芸儿脸色依旧泛着苍白,仍旧十分心疼,揽着她坐在自己怀里,大手则抚上她的腰肢,轻轻摩挲,缓解她的不适。
姚芸儿倚在他的怀里,又小声道:“相公,娘亲还说,女子只有来了葵水,才会有小娃娃,我真希望我每天都来,这样咱们就会有小娃娃了。”
袁武听了这话,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忍不住微笑起来,说了声:“傻瓜。”
晚间,姚芸儿睡得极早,袁武揽着她的腰肢,见她那张小脸宛如青玉,眼底微微发暗,不似从前那般白里透红,眼底便焦灼起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去探她的脉息。
姚芸儿脉息细沉,显是自小体弱、气血双亏所致,其他倒也瞧不出别的,袁武终究不是大夫,想着明日里还是要去镇子上请个郎中,为小娘子看上一看。顺道,再去打探一下刘员外的事。
这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翌日一早,姚芸儿昏沉沉地睡着,察觉到身旁的动静,便竭力睁开了眼睛,袁武已经起身,穿好衣裳后,回头便见姚芸儿躺在那里,睁着剪水双瞳,清清纯纯地瞧着自己。
他回到床边,俯下身子为姚芸儿将额际的碎发捋好,温声道:“你先睡着,我去城里一趟,午饭别等我,自己多吃些。”
“相公,你又要出门?”姚芸儿握住他的手,只觉得全身都不舒服,小腹也疼得越发厉害,对男人的依恋不由自主地便更深,一听他要走,忍不住紧紧地攥着他,说什么也不要他离开。
袁武无可奈何,低声哄道:“我去请个大夫,要不了多久就回来。”
“你别走。”姚芸儿摇着他的衣袖,柔声开口。
见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袁武顿时心软了,只得一叹,道:“好,我不走。”
到了午后,姚芸儿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便下了床,打算将银子给娘家送去。
袁武自是要陪着她一道去的,可谁知村南头的高家过几日要办喜事,特地来请袁武去家中宰猪,姚芸儿赶忙说自己没事,要他快去帮忙,袁武见她脸色比起昨日好了不少,便将她一路送到了娘家,这才向着高家走去。
姚芸儿望着夫君的背影,唇角抿出一抹笑靥,刚要敲门,就见娘家的大门被人打开,走出来的不是旁人,恰是村子里的媒婆。
“陈婆婆?”姚芸儿瞧见她,心里便涌来一股诧异,也不知道这好端端的,她怎么会从娘家出来。
陈婆子瞧见她,便挤出一抹笑,上前拍了拍她的小手,说了句:“几日不见,芸儿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姚芸儿见她神色有异,眸心顿时浮起一抹忧色,也不理会陈婆子的寒暄,道:“陈婆婆,您来我家有事?”
陈婆婆顿了顿,才道:“老身是为你二姐的事来的,兴许你还不知道,那张旺高中了,往后可就是举人老爷了,陈家老太太也不是个善茬儿,儿子这边刚中举人,那边就把老身唤了过去,说是要和你二姐退婚,然后再让老身给她儿子寻一门大户人家的闺女,好当媳妇。”
姚芸儿一听这话,顿时恍如五雷轰顶一般,别说清河村这种小地方,就连云尧镇或荆州城,若有女子一旦被男家退婚,便会被视如弃妇,可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连带女子的家人都要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后若再想嫁人,可真是千难万难了。
姚芸儿想到这里,就连声音都急促起来:“这张家怎么能这样欺负人,二姐和张秀才定的是娃娃亲,他们家哪能说退就退?”
陈婆婆也叹道:“可不是,这张家倒真能做得出来,也不怕伤了阴德,老身可不会再帮他们家说亲了,芸儿啊,你回头好好劝劝你二姐,若日后有了好人家,老身一定帮她留心着,让她千万甭做傻事,啊?”
姚芸儿心乱如麻,待陈婆婆走后,刚进了姚家大门,就见大妞二妞正在院子里玩耍,一瞧见她,便扑了过来,甜甜地唤着小姨。
姚芸儿将带来的栗子糖拿出来,给两个小丫头吃了,嘱咐了她们不要乱跑,这才向着堂屋走去。
刚进屋,就见姚母与金梅都在,两人脸上却并没有姚芸儿所想那般寻死觅活、悲痛欲绝的神色,尤其是金梅,在看见姚芸儿后,脸庞甚至微微一红,站起身子道:“芸儿回来了?”
“二姐,你……”姚芸儿觉得奇怪,本以为金梅受此打击,定会一蹶不振,可此时见她与平常并无异样,只让她好生不解。
姚母瞧见芸儿,便对着金梅道:“金梅,你先去灶房,娘有些话要和芸儿说。”
“哎。”姚金梅答应着,便向灶房走去,经过姚芸儿身边时,姚金梅忍不住看了妹妹一眼,眸心却浮过一丝愧疚,只默不作声地垂下头,走出去了。
“娘,我刚才看见了陈婆婆,二姐的事我都听说了,您别往心里去,等日后咱们寻一户好人家,再帮二姐……”
“芸儿!”不等女儿说完,姚母便打断了姚芸儿的话。
见女儿清凌凌的眸子,姚母心下有些不忍,可一想起金梅,便咬了咬牙,对着姚芸儿开口道:“芸儿,娘实话和你说了,这张家接二连三地推迟婚期,娘心里便猜着会有这么一天,娘寻思着,都是自家姐妹,若能在一起也有个照应,再说女婿心好,只要你答应,他一定不会说啥,娘方才也和你二姐说了,你二姐也是愿意的,所以娘来和你商议商议,你……”
“娘,你说什么呢?”姚芸儿不等母亲说完,一张小脸便是惨白,不敢置信般地看着母亲,颤声道,“你难道是要把二姐嫁给相公?”
姚母老脸一热,硬着头皮道:“说不上嫁不嫁的,芸儿,你是袁武堂堂正正娶进门的,娘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这委屈做小的也是金梅,等她过了门,平日里还能帮你做做家务,你往后有了孩子,也可以让她帮着照应,你自小身子不好,有你二姐在,这往后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娘这也是为你好……”
“娘,”姚芸儿的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摇着头,语气里更是颤抖得不成样子,“您不能这样,我和相公过得好好的,您怎么能把二姐嫁过来?”
姚母望着姚芸儿的小脸,心里也是一疼,可一想起大女儿的下场,只让她一把攥住了姚芸儿的手,道:“芸儿,你就听娘的话,答应了吧,你想一想你大姐,你难道要逼得你二姐和你大姐一样你才甘心?娘养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当初,若不是金梅定了亲,这门婚事说啥也是该她嫁过去才是,你嫁了个好男人,难道就忍心看你二姐一辈子嫁不出去?”
姚芸儿望着老泪纵横的母亲,想起一头撞死的大姐,心里就跟刀剐似的疼,她坐在那里,只觉得喉间哽塞得厉害,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我们可以让媒婆再给二姐说个好人家,你让二姐嫁给相公,别人……别人也会说闲话的……”
“这退了婚的女人,又能嫁给谁?就算嫁了,也都是些见不得的男人,说不定比王大春还糟。芸儿,算娘求你了,你想一想你爹,我还没敢和他说金梅被张家退了婚,你说他要是知道了,该咋整啊!”
姚母说着,也哭了起来,竟站起身子,作势要对姚芸儿跪下,骇得姚芸儿一把将她扶住,泪珠更是不住地往下掉。
“孩子,算爹娘求你,你就当是报答爹娘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你就答应了吧!”姚母晃着女儿的手,一句句都砸在了姚芸儿的心坎上。
姚芸儿抽噎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个不停。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大妞清脆的童音:“小姨,姨丈来了!”
袁武在高家杀完猪,心头记挂着姚芸儿,便来接自己的小娘子,岂料刚进姚家的大门,就听见姚芸儿的哭声,当下浓黑的剑眉便是一皱,大步向堂屋走去。
姚芸儿听到那道熟悉的脚步声,便心酸难忍,匆匆跑了出去,刚好迎头遇上了袁武,那心头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刚唤了一声“相公……”便埋在他的怀里,哭出了声来。
袁武那一双眸子对着姚母望去,姚母甫一迎上那双锐利深邃的黑眸,心下便止不住地一颤,竟连招呼都忘记了,只怔怔地站在那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别哭,谁欺负你了?”男人沉声开口,大手揽住姚芸儿的肩头,望着她一脸泪痕,眸心情不自禁,满是疼惜。
姚芸儿抬起小脸,望着眼前英挺魁梧的男子,想起母亲方才的话,心却是一阵阵地抽着疼,她张了张嘴,还不等她说话,便觉得小腹一阵剧痛,疼得她眼前发黑,纤弱的身子轻如羽毛,就那样倒在了男人的怀里。
袁武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小娘子倒在自己面前,那一双黑眸顿时暗沉得令人心惊,他低哑地唤着她的名字,刚将姚芸儿抱在怀里,大手便已经触到了那股黏稠的血液。
他望着自己手心中的那一抹红,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深敛的眼瞳中,目眦尽裂。
姚母瞧着这一幕,也是吓呆了,待女婿抱着女儿匆匆离开后,也领着金梅,一道往袁家赶了过去。
袁家。
待郎中从屋子里走出后,袁武立马迎了过去,他的脸色焦灼到极点,声音亦是沙哑晦涩,一字字道:“我娘子怎样?”
“袁相公莫急,你家娘子怀了身孕,已经两月有余,怕是这些日子未曾休养,又受到惊吓,眼下有滑胎之象,待我开了药方,再多歇息一阵,便没事了。”
袁武闻言,紧绷的身躯顿时一松,谢过大夫后,便马不停蹄地冲进里屋,去看姚芸儿。
姚芸儿小脸雪白,柔弱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紧闭,泪痕犹在,袁武见她轻颤着嘴唇,似是在说梦话,他瞧着心头一紧,俯身将耳朵贴了上去,待听清小娘子的呓语后,深隽的容颜顿时一片冷冽。
姚母与金梅站在院子里,刚将郎中送出门,就见袁武从里屋走了出来。
看见他,姚母便讪讪着上前,道:“姑爷,芸儿咋样了?”
男人唇线紧抿,周身透着一抹令人不敢接近的森寒,顾盼之际,不怒自威。
“她有了身孕。”男人声音低沉,字字有力。
姚母与姚金梅听了这话,都怔在了那里,尤其是姚母,更是惊骇莫名,道:“那芸儿的孩子……”
“郎中说芸儿受到了惊吓,有滑胎之象。”袁武的声音不高不低,沉寂到了极点,听在姚家母女耳里,却是没来由地让人心慌。
“那,那该咋办?”姚母既心虚,又愧疚,只搓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袁武有些话,要告知岳母。”袁武抬起眸子,向着眼前的母女望去,那一双乌黑的眼瞳宛如黑潭,冷冽不已,姚家母女刚一迎上他的目光,便是一震。
“姑爷有话请说。”姚母心头一个咯噔,小声道。
“自我与芸儿成亲以来,我自问对得起姚家一家老小,我也希望岳母明白,若不是为了芸儿,我自是不会去管这些闲事,至于芸儿为何受到惊吓,岳母也是心知肚明,无须我多说。”
姚母听得这话,那一张脸顿时变得火辣辣的,羞惭不已,刚要嗫嚅着再说几句,就听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袁武的娘子,只有姚芸儿一人,岳母便将那些心思收起来,带着你的女儿,请回。”
姚母见男人下了逐客令,心里顿时慌了,刚唤了一声“姑爷……”就见男人面色一沉,道:“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次,出去!”
姚母一愣,见男人眼底满是阴鸷,便再也不敢多嘴,只站在那里,浑身都忍不住地发抖。
姚金梅见母亲如此,刚喊了一声“妹夫……”就听男人顿时喝了一个字:“滚!”她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退后了几步,眼圈却顿时红了。
姚母竭力稳住心神,一手扯过女儿,对着袁武道:“既然姑爷不给咱留情面,日后这袁家的大门,咱自然也不会来了,只不过芸儿身子弱,还有劳姑爷照顾。”
说完,姚母再也待不下去,领着金梅,娘儿俩一道走出了袁家。
待她们走后,袁武将门关紧,脚步匆匆,又向着里屋走去。
姚芸儿醒来,天色已是黑了,她刚动了动身子,就听身旁传来一道男声:“醒了?”
她睁开眼睛,就见袁武正守在自己身边,见自己醒来,英挺的面容顿时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相公……”姚芸儿望着男人,心里又想起在娘家时母亲与自己说的那些话来,当下只紧紧地攥着男人的衣襟,漂亮的瞳仁中水光浅浅,还没开口,眼圈便是红了。
“娘说,要把二姐嫁给你……”
袁武闻言,眉宇间浮上一丝无奈,伸出大手为她将泪珠拭去,却又忍不住斥道:“她说嫁便嫁,你把你相公当成了什么人?”
姚芸儿心头一酸,又道:“可娘说,你心肠好,只要我愿意,你一定也愿意……”
“你愿意吗?”袁武眉头微皱,紧紧地凝视着自己的小娘子。
姚芸儿的泪水顿时滚了下来,躺在那里拼命地摇着脑袋:“不愿意,我一点也不愿意,我不要二姐嫁给你!无论二姐问我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就是你不行,她不能要你!”
见她哭得伤心,袁武的心便软了,将她从床上抱起来,倚在自己的怀里,一面为她拭泪,一面低声道:“傻瓜,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姚芸儿闻言,伸出小手回抱住他的身子,哽咽道:“相公,你真的不会娶二姐?”
袁武看了她一眼,紧了紧她的身子,沉声道了两个字:“不会。”
姚芸儿将身子埋在他的怀里,隔了好一会儿,才糯糯地出声:“可是若咱们不答应,娘会不会生气?”
“不用管这么多,你往后只要将身子给我养好,母子俩都平平安安的,知道吗?”
“母子俩?”姚芸儿听到这三个字,顿时也不哭了,从男人的怀里昂起小脸,惊诧地看着他。
袁武心头一软,捏了捏她的小脸,道:“是,母子俩,我还没有告诉你,你有了身孕,已经两个多月了。”
姚芸儿彻底怔住了。
待她回过神来,小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不敢置信地道了句:“咱们有小娃娃了?他就在我的肚子里?”
袁武的眼眸落在她的小腹上,眸心亦是说不出的温和,将大手抚上,轻轻摩挲着,道:“竟有这般迷糊的娘亲,有了孩子都不知道。”
姚芸儿抚着自己的小腹,心头却是一软,瞧着她傻乎乎的样子,男人一记浅笑,起身将药碗端了过来,递到姚芸儿唇边,温声道:“好了,快趁热将药喝了。”
姚芸儿望着自己面前那浓黑的药汁,却蓦然想起自己这几日下身总是会隐隐地出血,她只当是来了葵水,不料竟是有了孩子!
将那碗浓黑的药汁一滴不剩地喝下,姚芸儿抚着自己的小腹,倚在男人的臂弯,心里亦是说不尽的温暖踏实,有了这个孩子,早已令她将在姚家发生的事尽数忘去了,只一心一意地听着男人的话,安心在家里保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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