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禧贵妃

番外 千里孤坟,只为诉衷肠


    李景缓缓步入殿阁,里头的哭泣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无一不如此。为着,不过是如今这个躺在床榻之上的王朝的主人、大歆的皇帝、自己的父皇的行将就木。
    无人不哀戚伤神,殿阁之中除了几个老一辈的嫔妃,剩下的还有一众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莺莺燕燕——她们都是自己父皇的嫔妃,是近些年自己父皇新有的爱好。
    收集美人。
    这些美人或是出身名门,或是出身宫女,有的美貌无双,有的才艺傍身,然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她们各自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自己亲生母亲的影子。
    没错,就是王朝史书官笔上的那个最为浓墨重彩一笔的女人,纯禧贵妃。
    他至今仍记得那日早朝上商议自己母亲谥号之时的事情。
    那日他偷偷躲在殿后,却是洞悉了一切。
    “禧妃已病薨,朕伤痛至极,决议,谥封为纯禧皇贵妃。”
    他心中一动,便嗅到了不同的气息。
    历朝历代的规矩,君王之名讳必然是要避讳的,便是同一种读法也是不行。而父皇给母妃的谥号竟是一个与帝王名讳同音的“纯”,便可见父皇与母妃情深至此了。
    他明白,父皇的意思,是要生死同在,要让后世的人都知道,他的父皇,心里是有自己的母妃的。
    母妃是自己父皇心尖上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忘了父皇是怎样说服朝臣们同意用与帝名同音的“纯”字作为谥号的,自然父皇也让了一步,只是追封为贵妃,并不是皇贵妃。
    之后,父皇曾私下里嘱咐自己道:“将来你若是登基,按照祖宗规矩便可追封你母妃为皇贵妃了。这般,便足够了。”
    李景有些不解,还问为何不追封自己的母亲为皇后才是正理,还问是不是因着朝臣们的缘故。
    李淳只是凄楚地摇了摇头,“不是。”
    他那时虽年纪小,却也足够能够从自己的父亲眼中窥见一丝失意与遗憾,更是有着隐隐的泪珠,“你母妃,定然是不愿意做我的皇后的。”
    他当时不是很明白,只是到了如今,却是明白了。
    他更是会时常想起,母妃对自己的教导,不应该为任何一个人活成自己不适合的样子。
    要一辈子,为自己而活,不能为任何人而活。
    他想到自己东宫那些嫔妃,起初她们都是各自有各自特点的花样年纪的少女,而时间一久,一个个皆好似是变成了同样一番模样似的。温柔婉顺,娴静素雅,有着一切身为皇室嫔妃该有的品德与美好,混身上下都挑不出一丝错缝儿来。唯独有一点,她们都不像是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模样。
    她们便是自己母亲口中所说的,“为别人而活”的人罢。
    他知道,这些嫔妃是不快乐的,只是没有办法,没有人敢活出自己,没有人敢挑战这座严谨且压抑的宫城之中的一切。
    这个时候,自己还真是有些羡慕那些宫外的人家,至少,是比自己要自由一些的。
    他缓缓跪在李淳床边,看着床上垂垂老矣气息微弱的自己的父皇,满心里只是觉着哀戚悲伤,却是要强行忍着自己心底里的悲伤显现出一副镇定样子。
    “父皇……”他缓缓叫道。
    “孩子,你来啦。”他的父皇面色苍白,虚弱至极,饶是这样的时候,却仍旧冲着自己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们,都下去罢。朕得与太子,说些话。”短短的一句话,却是说了许久。
    李景伏在床边,看着那些人擦着泪退了出去,只见自己的父皇尽是虚弱的模样,却是强撑着想要起身。
    他上前扶着,柔声道:“父皇……”
    李淳笑着,满是沧桑,“傻孩子,我是不成了。”
    原本面上表情是能管理住的,如今听到自己的父皇说上这样一句话却是全然忍不住了,眼泪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瞬间滑落。
    更是止不住。
    “父皇……”他缓缓哭泣着。
    “好了。”饶是行将就木行动艰难,李淳还是缓缓地伸出了手来上前给自己擦拭着眼泪,就好像是年少时候在母亲葬礼上一样。
    “景儿乖,咱们不哭,咱们不哭。母妃没有离开咱们,母妃只是去了一个远的地方罢了。那个地方,要比咱们这里好上一千倍一万倍。那个去处,没有人会惹母妃生气的。”
    只是谁又能真不知道,自己的母妃,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忍着酸涩,尽量维持一副持重的太子应该有的模样,缓缓搀扶着自己的父皇,只是渐渐感受到了死亡与离别的气息,就像是宪武二十一年母亲薨逝那时的光景。
    “父皇……”
    “孩子,别哭了,今日之后,你就会坐在父亲现在的位子上。你将成为这帝国的君王……”
    李景默然,更是觉着满心里的伤神。
    他知道,父亲为了给自己铺路,废了不少力气,更是生生拖延了许多时日。
    更是明白,自从自己母妃死后,父亲在世之时的每一日,都是苦熬着时间罢了。
    若不是为了天下,若不是为了自己,他还真怕自己的父亲哪一日会随着自己的母亲而去。
    那可真是说不准的事情。
    为了自己,父亲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实现了君王权力的最大化,将权臣权力削弱到极致,废除左右丞相,将内阁变成皇帝的亲信组织,一改国朝往日的换党之争。
    剩下的,便是下令平民与贱民也能参与科举选拔官员,废除了行了数百年的从贱法,使王公贵族家的庶出子女们能不用过得那么难过。
    这些,便是为了父皇与母妃的承诺了。
    他知道,那些是母妃一生的执念,更是父皇暗自在心底里给母妃所许下的诺言。
    只是为了不辜负母妃。
    “孩子。”李淳咳嗽着,缓缓道:“为父,有些事情要与你嘱咐。”
    “是。”李景便恭敬地将头凑了过去。
    病榻之前的那些话语,才算是更加让他清楚明白了自己父亲的内心。
    父亲撒手而去,一切都按着既有的规矩礼仪行事,定谥号,定庙号,是为肃宗。
    因着父皇的卓越政绩且实现了君主权力的集中控制,丧仪的大操大办是毋庸置疑的,隆重的丧事举办了许久,整个平京城一瞬间都成了白色帘幔的样子,人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不能自拔。
    “陛下举哀许久,还是歇息一些罢。”自己的太子妃在自己身侧劝慰道,不,如今是皇后了。
    “我哪里能歇息的进去啊?”李景只觉着满心里悲伤不能自拔,连着吃食都不愿意进些,更何谈静心去歇息。
    “太后娘娘驾到。”有内监的声音传来,李景便忙地起身去迎接。
    太后金氏,是父皇在母妃死后的第三年里娶的关西名门的女子,只是虽是名门,然而全家也不过是虚职,并不能在朝中起什么呼风唤雨的本事。
    而在当时这位新皇后入宫之后,处处尊敬资历老的嫔妃,更不争风吃醋,侍奉父皇更是周正得力,对待自己等皇子皇女皆是一视同仁视如己出。
    更重要的是,与那些关西贵族出身的贵妇不同,金氏从来不会说自己的母妃是“妖妃”,反倒是在宫中下旨,若有人敢私下里议论已故的母妃,便一概按着不敬主上的罪名处置。
    为着这些,便是叫一声“母后”,李景也是愿意的。
    “母后,这么晚,您怎么来了?”李景恭敬地去搀扶着。
    太后金氏只是摆着手,“哀家才多大,哪里就到了走不动路的地步了?”说罢,她便是自顾走着,并命皇后钱氏先行退下。
    皇后退下后,太后金氏才双目流着眼泪,哀戚道:“你父皇是个狠心的,只是也好,他满心里都想着你的母妃,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李景有些恍惚:“是啊,父皇总是放不下母妃。”
    太后金氏难得地严肃地道:“那你倒是说说,你父皇如今在何处?”
    李景心中一动:“什么?”
    太后金氏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李景,满眼尽是打量与怀疑:“你别当我是个傻子!你倒是告诉告诉我,如今金棺里躺着的,到底是谁?”
    李景心中再颤,便是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他想到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也大抵能够想到父亲母妃对于来世所抱有的期待与念想。
    “若有来世,希望你不是嫔妃,我也不是皇帝,咱们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你说好不好?”
    大概身后事,也是为着此事努力的。
    纵使千里孤坟,只要有心爱之人在身侧,也不会觉着凄凉。
    他们总会在另一个世上相遇,相知,相爱,然后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圆着上辈子所不能圆的遗憾。
    续写着上辈子并不算是圆满的结局。
    太后金氏双目不自觉地便流出了眼泪,神情亦是哀痛,只是拿着手抚着胸口,久久不能言语。
    许久,她竟是淡淡地笑了起来:“好哇!好哇!你父皇总算是做成了他想做的事情。”
    太后缓缓起身:“罢了,罢了,这是你父皇该得我的。”
    李景望着太后金氏离去的背影有些出身,上一辈子的事情,终究是说不清的。
    分明恩怨,也可能永远都不能分明。
    谁又能说得清呢?
    都是看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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