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森林——痞子蔡作品

第8章



『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
「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然后呢?』
「还没仔细想过,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让自己越爬越高。你呢?」
『念博士班。』我说。
他似乎很惊讶,楞了半天后终于下了结论:「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连他都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孔雀森林(16)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由建筑的样式和材料看来,应该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里,有两层楼,占地并不大。楼下有间套房,还有客厅和厨房;楼上也有个房间,房间外有个浴室。房子周围有大约一米五高的围墙,围成的小院子内种了些花草。
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院子旁围墙边。楼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没做任何处理,保留了粗犷的味道。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显得斑驳而破旧,有些角落还长了一点青苔。
屋主把楼下的房间稍微清理一下,然后把所有杂物堆在楼上的房间。因此他虽然把整个房子租给我,但只算我楼下房间的房租。房租便宜得很,我觉得很幸运;唯一的缺点是楼上看起来有些阴森。不过这没关系,我考虑把它借给电影公司当作拍恐怖片时的场景。
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不一定空闲。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我们在一家义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配合她的步伐。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乱走。『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我也笑了起来。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
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你该走了。」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计程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
『嗯。』我回答。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谢谢。』我挤了个微笑。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孔雀森林(17)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就以在义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已经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机率不到一半。而且这机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这时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我无时无刻不想你……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却让我觉得想念好象是不值钱的东西。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刚开始我会很努力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象在敷衍我。」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孔雀森林(18)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
『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
「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浪漫,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
『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接近你的方法。』
「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 —— 刘玮亭。」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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