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47章


  才高八斗如曹植者(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犹且不能脱出情感的犁轭,泛泛如我辈,如何在情感的困顿中找出路呢?
  在漫漫长空下,我曾梦想着,如果让曹植在十二岁时依他的心愿娶得甄夫人,也许魏晋的文学史就要改写,我们也就读不到《吁嗟篇》、《浮萍篇》、《怨歌行》、《门有万里客》、《磐石篇》等等充满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我们希望曹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希望他爱情完满,或者望他文章灿烂,或甚至希望他政绩辉煌?这些问题几乎没有答案可循。但是有一条不变的线索,乃是爱情是生命中一个重大的变数,有的人是变中有常,有的人是常中有变,曹植却是一变而不可收拾,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解脱。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终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读《吁嗟篇》的几句:"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菱连。"难道一失了情爱,才子就没有根了吗?我这样悲哀的想着,想着曹植抚抱甄夫人遗枕时的心情
  ——幸而甄夫人留下枕头,否则我们连《洛神赋》都读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漩涡五石散 
  好友陈建华日前返国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节最使我难忘,他取名为《漩涡五石散》。
  这首作品的灵感是来自魏晋,因为魏晋的知识分子扬弃儒学,醉心黄老,产生一种中国未曾有过的浪漫生活,魏晋文人为了逃避现实的环境,有许多人染上吃迷幻剂的习惯,他们把迷幻剂称为"漩涡五石散",又称为"寒食散"。
  关于"寒食散",在《世说新语》曾有过这样的注解:"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之者,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也。"可见中国人是早在汉朝,甚至汉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药了。
  陈建华的"漩涡五石散"乐曲所表现的其实非常简单,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涌出的声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风吹的声音,听这首音效就像风吹着芦笛,发出辽远的声音,而魏晋的文士们吃了漩涡五石散后正神游方外,使听者的胸腔都上升起来,像要空了一般。可见音响的传染力之大实不逊于任何艺术。
  然后我们谈起魏晋那个浪漫而不拘小节的时代,我问起曾在洛杉矾专研音乐效果的陈建华,为何他挑选"漩涡五石散"做为音乐的一个实验。他的看法是,每个人都有神游太虚的欲望,因为万象皆空实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心灵有所寄托的人,不必借重药物就能魂灵出窍,到四方邀游;一般人则不能,只好借重药物来麻醉自己,也就是为什么迷幻药历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药也会产生不同的层次。对于低层次的食迷幻药者,我们每天在社会新闻里看得大多了,或装疯闹事,或当街脱衣,或卧倒街头,到处出丑,魏晋文士吃迷幻药的境界稍高一筹,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挥衣,诸君何为人我挥中?"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趣味!
  "阮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辈设耶?邻家妇有美色,当妒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乡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这是何等的血性!何等的真情!
  "诸阮皆饮酒,(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阮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这是何等的任达!何等的本色!
  这些求逸乐反传统排圣哲非礼法的浪漫主义者,都是流行着吃"漩涡五石散"的,虽然他们在行迹不拘之时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可考,但是每个人都是才气纵横、奔溢无碍是可以肯定的,陆机在《文赋》中曾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理论:"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馨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如果说吃迷幻药能使人堕落,为什么魏晋的文学艺术能有这种非儿的成就呢?我想,"漩涡五石散"的丹方一定与现代迷幻药有所不同,通过这种药物,激发了魏晋文学的真情与想像,也促成了后期山水田园文学的产生。
  借着漩涡五石散,他们曾写下了"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技发行歌,和者四塞";"垂钓一壑,所乐一国";"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传诵千古的名句,也是避世者的一种表白。他们正如处身漩涡之中,立世于寒食之际,每个人的身世都像是一首歌,随着微风在夜空里放送。
  当今之世,整个环境已经改变,要避世实在太难了,吸食迷幻药企图消磨人世苦闷的青年,也不如魏晋文士那么有个性、有风格、有才情了,使我怀想起"漩涡五石散"这个名字时不免有一些心伤。
  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坐在朋友的斗室中,听他少年时代所创作"漩涡五石散"的音乐,好像人一卷进岁月的漩涡中,很快的就走过一段遥远的路,背后都是滚滚烟尘了。
——一九八一年八月五日
 
 
 
 
青铜时代
  近代雕刻大师罗丹,有一件早年的作品《青铜时代》(The Age Of Bronze),是我十分喜爱的雕刻作品。这件作品雕的是一个青年的裸像,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头发,左手握紧拳头,头部向着远方和高处,眼睛尚未睁开,右脚的步伐在举与未举之间,巴黎大学教授熊秉明说这件作品"年轻的驱体还在沉睡与清醒之间,全身的肌肉也都在沉睡与清醒之间,眼睛还没有睁开,尚未看到外界,当然尚未看到敌人与爱人,像一个刚刚成熟的蛹,开始辗转蠕动,顷刻间便要冲破茧壳,跳人广阔的世界。"
  他还说:"好像火车头的蒸汽锅已经烧足火力,只还没有开闸发动。"他并且评述说:"我想老年的罗丹就再做不出《青铜时代》来。只有少壮的雕刻家的手和心才能塑出如此少壮生命的仪态和心态。"熊秉明先生在《罗丹日记择抄》中所做对《青铜时代》的观察与评论都非常深刻,使我想起去年在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看罗丹的雕刻大展,当时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青铜时代》与《沉思者》两件作品。《沉思者》刻着一个中年人支着下巴在幽思,是最广为人知的罗丹作品,也是罗丹风格奠定以后的杰作,《青铜时代》则是鲜为人知,有许多罗丹的画册甚至没有这件品,老实说,我自己喜爱《青铜时代》是远胜于《沉思者》的。
  在美术馆里,我从《青铜时代》走到《沉思者》,再走回来,往来反复地看这两件作品,希望找出为什么我偏爱罗丹"少作"胜过"名作"的理由,后来我站在高一百八十一公分与真人同大的《青铜时代》面前,仿佛看到自己还未起步时青春璀璨的岁月,我发现我爱《青铜时代》是因为它充满了未知的可能,它可以默默无闻,也能灿然放光;它可以渺小如一粒沙,也能高大像一座山;它可能在迈步时就跌倒,也可能走到浩浩远方;它说不定短暂,但或者也会不朽……因为,它到底挚走了生命的一小段。
  《沉思者》却不同,它坐着虽有一百八十六公分高,肌肉也十分强健,但到底已经走到生命的一半,必须坐下来反省了,由于它有了太多的反省,生命的可能减弱了,也阻碍了行动的勇猛。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不管怎么样,青年总比中年有更大的天空,它真像刚刚出炉的青铜,敲起来铿然有声,清脆悦耳,到了中年,就不免要坐下来沉思自己身上的铜锈了。
  看《青铜时代》与《沉思者》使我想起一句阿拉伯成语:"人生包含两部分,一部分是往事,是一场梦;一部分是未来。是一点儿希望。"对刚刚起步的青年,未来的希望浓厚,对坐在椅子上沉思的中年,就大半是往事的梦了。
  不久前,有一位在大学读书的青年来找我,他对铺展在前面的路感觉到徘徊、惶恐、无依,不知如何去走未来的路。我想,每个人的青年时代都要面临这样的考验,在青年时就走得很平稳的人几乎没有。有人说《青铜时代》是罗丹青年时期的自塑像,即使像他这样的大艺术家,显然也经过相当长久的挣扎,没有青铜时代的挣扎与试炼,就没有后来的罗丹。
  现代人每天几乎都会在镜子前面照见自己的面影,这张普通的日日相对的脸,都曾经扬散过青春的光与热,可怕的不是青春时的不稳,可怕的乃是青春的缓缓退去。这时,"英雄的野心"是很重要的,就是塑造自己把握时势的野心,这样过了青春,才能无怨。
  我曾注意观察一群儿童捏泥巴,他们捏出来的作品也许是童稚的、不成熟的,但我可以在那泥巴里看见他们旺盛茁长的生命与充满美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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