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48章


而从来没有一位儿童在看人捏泥巴时不自己动手,肯坐在一旁沉思。
  每个人的青年期都平凡如一团泥巴,只看如何去捏塑。罗丹之成为伟大的艺术家,那是他把人人有过的泥巴、石头、青铜一再的来见证自己的生命,终于成就了自己。
  能这样想,才能从《青铜时代》体会到更大的启示,一个升火待发的火车头总比一部行到终点的车头更能令人动容。
——九八三年五月十一日
 
 
 
 
记梦记 
  许多朋友对我抱怨,他们晚上总是睡不安稳,不是被恐怖的恶梦缠绕,就是走进了超现实的梦的魔魔去;他们一边抱怨,一边还兴致勃勃的讲述梦里的情景,说完之后,总是追索着一个问题:"这莫名其妙的梦到底在预示什么?它代表了什么样的潜意识呢"?有的则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说着:"幸好只是个噩梦罢了"。
  对于朋友们的心情我很能体会,回为我也是个会做梦的人。虽然我并不爱做梦,梦却是莫奈他何的东西,一闭上了双眼,它就如飞舞的精灵,在灵魂空下来的一个小细缝中钻了进来,占据了我们未知的八小时的喜怒哀乐。
  我的朋友大部分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他们的心灵特别易感,因此格外容易有梦,有许多人知道我是个"梦人",总是找我倾诉他们的梦境。我生平最爱做的事就是听人"胡言梦语"的谈离奇梦境,我常建议他们把这些梦化成为作品给人共享,有的人因此创作出与清醒时完全不同的作品,(可能那梦里是另一个人吧!)大部分人却不愿意,理由是:梦是隐私的一部分,说给好友听听无妨,要公之于世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我自己很会做梦,会的程度有时一夜可以做三四个,这三四个有时是短片连缀在一起,有时又是一个长片被切割成几段,我还有很奇怪的经验,睡醒了出去晨跑,回家时睡回笼觉,梦竟然能接得下去,有一次甚至相隔几个月,梦居然能连在一起,好像电影的上下集。
  我喜欢电影,我觉得做梦有些看电影的感觉,和电影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看自己当主角在戏里演,觉得颇有兴味,所以我即使做恶梦,也很少有恐怖的感觉。
  梦里自然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可也不尽然;我做过的一些梦里,梦到一些全然陌生的地方,有街道、有人物、有花草,甚至邮局、车站全是清清楚楚,几个月后我到外地去采访,发现那地方竟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连当地庙会演出的戏码都和我梦见的一样。我觉得心寒,也觉得有趣——人是不是能在梦里预示些什么呢?
  还有一次,我梦见乘火车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那火车不像一般火车,很小,却一直往陡峭的山上爬去,两边的树很浓绿,天上的白云又白又结实,仿佛要爬上无止境的高山。一年多以后我到香港去采访,才发现我梦里的是太平山,连火车的样式都相同。可是我做梦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香港,也不知道太平山,梦真是奇怪,它和我们实际人生中说不定真有重叠的部分。
  结婚前,我是一个人做梦,婚后,才知道妻子也是个会做梦的人,有时做得更甚,我们每天起床时常互相讲述自己的梦中情景,以为乐事,遇到情节简单的梦,也会加以分析一番。因为这样,奇怪的事发生了。
  有一天起床,妻子对我说她的一个梦:我们和两位熟识的朋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那里是一片大草原,开着许多小黄花。我们还带着我们一对小儿女去,大女儿梳着两条辫子,小儿子穿着绿色的短裤……
  妻子讲的时候我听得呆了,因为我那一夜的梦就是这样,连儿女的面貌都是清晰的。甚至连梦停止的地方也相同:我们在旅馆用过西式早餐,听到朋友叫我们的名字,梦嘎然而止。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对夫妻做同样的梦,而相同的梦又诉说出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还没有儿女,梦里的儿女都在十岁左右,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要在十年以后了。
  有一阵子我有记梦的习惯,每天睡醒把梦写在床头的笔记本上,因为梦飞逝得太快,不记录下来往往第二天就忘得干净,我在那本笔记上写了《画梦记》三个字。后来因为工作太忙,生活不正常,就很少再记自己的梦,最可惜的是,那些已经记了梦的本子,因为搬家频繁也遗失了,不然倒可以出一本很好的集子。遗失也好,免得以后落人心理分析家的手中,我虽然相信心理分析有理,但是更相信梦的海阔天空绝不是心理分析所能为力。
  有时我很羡慕那些无梦的人可以一觉到天明,但我也同情他们,他们至少少活了一半的人生。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
 
 
 
 
沉香三盏 
  去年圣诞节,在电视上看到教宗保禄六世在梵蒂冈的子夜弥撒中"奉香"。
  那是用一个金钵装着的檀香,正点燃着,传说借着这一盏馨香,可以把于民们祈祷的声音上达于天庭。我看到教宗提着香钵缓缓摇动祈祷,香烟袅袅而上,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当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还有天主教基督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基督教天主教到底与我们的佛教道教有什么不同呢?父亲漫不经心的说:"他们不拜拜,也不烧香。"这个回答大抵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祈祷"在本质上与"拜拜"并无不同,只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烧香。
  当我看到教宗在圣坛上烧香,那种感觉就使我幼年的经验从遥远的记忆长廊中浮现出来。教宗手上的一盏香与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层的意义里是相同的,都是从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们向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庙里,发现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为什么焚了香以后,大上的诸神就知道我们的心愿呢?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无形中上升的烟,因为我们不知它飞往的所在,只看它在空中散去,成为我们心灵与愿望的寄托。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住香,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不只是一缕烟,而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送我一束西藏异香,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由于它来自天寒的北方,辗转那么不易,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好像用了以后,它烧尽了,就要损失什么一样。
  春天以来,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变酸发霉了,每天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真是令人气闷。
  打开窗,那些春雨的细丝随着微风飘进屋来,屋子里总是有着濡湿的气味,有一天,我心爱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我看着麒麟草,心中突然感到忧愁纷乱起来。
  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异香,在香案上点了一支。那香比一般庙里的香要粗一些,它的烟也是凝聚着的,过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屋子里猛然间弥漫着一股清香。
  香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而干燥的,抗拒着屋内的潮湿。我坐在书桌前,不看书,也不工作,只是静静的冥想,让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忧郁与纷乱缓缓地淡去了,心慢慢的清醒起来。
  我是喜欢雨的,但雨应该是晴天的间奏,而不能是天气的主调;一旦雨成为天气的主调,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样,交错着找不到一个重心。然而老是下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这时就在屋里点一支香吧!
  一支香很小,却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凉亭,为我保有了一块于净的土地——那时是,在江南的雨势里,还有西藏草原的风情。
  喝茶常常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情趣,尤其是喝功夫茶,一具小小的杯子,不能一口饮尽,而是一点点细品。
  所有的茶里我最爱冻顶乌龙。冻顶不像香片那么浮,不像清茶那么涩,不像普洱那么苦,也不像铁观音那么硬;它的味道是拙朴的,它的颜色是金澄的,可以细细地品尝。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爱冻顶,送来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陈年冻顶,罐于上写了"沉香"两个字,沉香的色泽比冻顶要浓,气味却完全改变了。乌龙虽拙,还是有一点甘香,沉香却把甘和香蕴藏起来,只剩下真正的拙,丝毫没有火气,好像是从记忆中涤滤过的;记忆有时是无味的,却千叠万壑的幽深,让人沉潜其中,不知岁月的流转。
  中国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敬陪未座,我觉得如果有"沉香"喝,它就往前蹿升,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
  最好的当然是在雨天,屋里点起一炷香,当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动时,泡一壶沉香,看烟香袅袅,而茶香盈胸,那时真可以做到宠辱皆忘的境界。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  
 
 
 
 
肉骨茶 
  久闻新加坡的"肉骨茶"之名,一直感到疑惑,"肉骨"如何与"茶"同煮呢?或者有一种茶的名字和"乌龙"、"普洱"、"铁观音"一样,名称就叫做"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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