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不知过了多久，零零星星的，有东西从洞外飘进来，她伸出手去接住，冰冷的，一倏就化成水，她看了半晌，才想起来，原来是雪。
  战争开始以后，她养成了一种坏习惯，一紧张就想咬住什么，现在，她咬着自己的手背，眼眶一热，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没有希望，没有明天，这样的日子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样，她从小就被卖进周家当丫头，小姐老爷待她好，她很知足，以为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可是后来战争来了，她被命运从小姐身边推开，却被留在青浦少爷身边，她常自私的想，就这样吧，她愿意一直陪着青浦少爷，一生一世，再也不要有什么力量把她从亲人身边推开。
  雪越下越大，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敌机多半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选择返程，可是，青浦他们能否平安回来？
  茜雪冲出防空洞，站在机场的跑道边，等待着……
  一个摇远的红点，从远方的天边飞过来，她心中狂喜，死死的盯着那个红点……
  飞机缓慢的滑近，盘旋，落下来。
  那不是青浦的飞机。
  茜雪有点失望的摇摇头，继续看着远方的夜空。
  雪越下越大，纸片一样从半空中飘洒下来，茜雪冷得发抖，却仍旧站在跑道边，望着天空。
  到了凌晨，十六架飞机中顺利回到基地的，有十二架，其他四架全都不见踪影，包括青浦架驶的那架头机，有飞行员说看到青浦的飞机中弹起烟，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天空微亮，雪还是纷纷扬扬，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茜雪借了件军用皮衣罩在棉衣外面，又在腰上用皮带扎住，打扮的严严实实的，准备出门去。
  “茜雪，你这是要去哪里？”
  毛大队刚进大院门口，冲上来拉住她的手。
  “不行，这样的天气，你不能去。”
  茜雪看着他，面色苍白，却在微笑。
  “我答应了小姐要照顾好青浦的，我要把他带回到小姐身边去。”
  她加重了语气：“青浦不会有事的，有人在等着他呢。”
  她平时总是不言不语，所以今天这个样子格外奇怪，毛大队长一怔，只好撒开手。
  茜雪没有半点犹豫，直截走出门去。
  雪还在下，把世界染成一片白色，一眼望去，会疑心自己早已盲掉。
  生，或者死。
  大部分人都是本能的行走，他们从不停下来想想，也许，自己最真实的那部分早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个驱壳。
  北风裹着雪片，扑打过来，像是冰刀子割在脸上一样痛，地上积着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茜雪眯起眼睛，努力的寻找着飞机的踪迹，不知不觉的，竟已走了三四个钟头。
  大雪掩埋了一切，就连昨天的弹坑也不见了踪影。
  爬上一个小山包，山谷里有一个窿起白雪堆，小小的，像是个人形。
  她跑过去，拨开积雪，眼泪突然流下来。
  青浦额头有血痕，侧伏在雪地上，紧闭着眼睛，像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在他的脖子上寻找脉搏。
  没有。
  她伏下身，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
  很久才有极缓慢的，“扑通”一声。
  茜雪松了一口气，紧紧抱住青浦。
  他那么冷，像是一块冰。
  没有呼吸，更像是尸体。
  茜雪怕极了，打着冷颤，呜呜的哭出声来。
  “醒来，青浦，请醒过来。”
  “你忘记嘉宝了吗，你忘记了吗？”
  “你说过要活得比敌人还要长久，是不是？”
  她揉搓着他的身体，他的脸，他的手掌……
  没有反应。
  寂静的旷野里，只有雪花在飞舞。
  茜雪咬咬牙，解开青浦的上衣，又解开自己的衣服，把他搂进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青浦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冰冷的手指攥住她的肩……
  茜雪克制着颤抖，抱紧他。
  青浦微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意识，也没有光泽。
  “茜雪？”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挣扎缩回手去。
  可是她那样温暖，像是一小团暖融融的光。
  他叹息着，闭起眼睛。
  终于伸出手来，紧紧的，紧紧的抱住她。
  
                  
第三十六章 不恨天涯..
  天亮了，嘉宝迷迷糊糊的转过头，身体每一部分都钝钝的，像是一架破机器一样，每一次呼吸都会引来锥心的痛。
  晨曦的微光一点点爬上墙壁，像是细小的金线，一缕一缕的铺开，若有若无的温暖，她怔怔的看着窗户上大红的喜字，渐渐清醒。
  杨逸从浴室走出来，头发还是湿的，白色衬衫上开了三个扣子，露出结实的胸肌，看着她，微笑。
  “是个好天气，对不对？”
  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嘉宝叹息：“二哥，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他看着她，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发，她的脸颊。
  “我想过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也再不会把你交到旁的什么人手里。”
  他埋下头，轻轻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放心。”
  嘉宝努力的看着，却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叹息，眼里有泪光，像是小孩子受了伤，忍着痛。
  杨逸伏下身子，揽起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
  “阿宝……”
  “就这样好不好？”
  “……”
  “也许会死，也许会比死还要难捱，不过没关系，我同你在一起。”
  嘉宝叹息，沉默。
  生命这样孤单，不管多害怕也不能拒绝分离，拒绝痛疼，可是，如果有个伙伴的话，应该会好过一个人吧？
  ……
  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黄昏起开始下起小雨，到了半夜才停。
  乌云还未散尽，月光却极亮，照在地上，惨淡淡一片白光。
  吴四水摇摇晃晃的从倚红院的头牌姑娘那里出来，嘴里哼着歌，走到院门口停着的汽车前，抬起脚来用力踹踹门……
  “小赤佬，又睡着啦？”
  有什么自身后呼啸而来，几乎是同时，他闻到血腥气息。
  他打个机灵，酒已经醒了，汗毛数起来，几乎惊恐到想要尖叫。
  不过他到底也是个练家子，知道来不及，所以咬咬牙，勉强侧过半寸，反手将那把不离身边的匕首插回去。
  刀劈下来。
  鲜血立刻溅出来。
  两个人都受了伤，却全都一声不吭，暗自掂量着对方的伤势。
  吴四水捂住肩头，转身。
  “啊！是你？”
  当他看清身后一袭黑衣的年青杀手，心迅速的沉下去，手也开始发抖。
  风吹过来，光线开始暗下来，树影摇弋婆娑，黑衣男子的脸倏的沉进阴影里，唯能看到眼光灼灼。
  吴四水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猛的调转过头，向巷口冲去，每次他出门都会安排上两个亲近的手下在另一个出口处守着，一想到这里，他心里暗自为自己加了几分胜算。
  就在这一瞬间，月亮突然钻进厚重的乌云，让本来明亮的街道也突然一下子变的乌漆漆一片。
  吴四水冲到巷口，依稀看到巷口站着一个人，犹豫了一下，仔细一看，发现竟是最让他放心的卓东青，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肩上的刀伤锐痛，忍不出呻呤出来。
  “快，小卓，有杀手。”
  卓东青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洋洋的靠在巷口的路灯下，嘴里叼着一支烟，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那一点点星光在一闪一闪。
  看到狼狈跑来的吴四水，他似乎并不意外，而只是仰起脸来，向空中淡淡吐出一口烟……
  吴四水从没见到过这个样子的卓东青，不由一怔，脚下也不免有了几分迟疑，稍不留神，竟被什么绊了一下。
  他扑了一下，感觉不对劲，探手一摸，骇了一跳。
  地上绊倒他的，分明就是一具尸体，摸上去，血还是温热的。
  光凭那身黑香纱软锻衣料，还有那冲鼻的劣质香粉味，他就能断定，躺下的位是他的带来的暗哨田小七。
  他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啊，对眼下的情形也猜出了八九，不由打了个机灵……
  “小卓？你竟然勾结外人，欺师犯上？”
  卓东青看了他半晌，“噗”的一声吐掉烟蒂，走过来。
  “四爷。”
  他看着他，“扑嗵”一声在他面前跪下来，把一柄六寸长的小剑捧过头顶……
  “我请了祖师爷的剑来，你自己了结吧，你走了，我给你带孝。”
  吴四水又气又急，咬着牙看着卓东青。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他居然都没有发现，这个他从帮里一手提拔上来的小兄弟怎么就会生了二心呢？
  杨逸已经追上来，站在一边，淡淡的看着吴四水。
  虽然吴四水断定杨逸多少也受了伤，但他面色如常，还是优雅从容的样子。
  可就是他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才让人看不出他的底细，也更让人恐惧。
  “老二，我并没有得罪你啊，虽然你是杜老爷子的人，可是道上的事，我已经很久不管了，你这是为的哪一出？”
  “我？”
  杨逸慢慢的低下头，看着他，微笑。
  “没有，四哥，你并没有什么事与我不妥。”
  “可是四哥对不起咱们老祖宗，对不起死在76号的那些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