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然后，他的唇，极轻柔的吻上了她的嘴。
  空气里有风在流动，花香淡淡，小孩子在身边咿咿呀呀。
  他身上有酒气，手指有点僵硬，牢牢的箍紧她。
  她挣了一下，挣脱不开，突然失去了力气，眼泪还在流，一直流进嘴里，两个人都品尝到了淡淡的咸湿味道。
  杨逸微微一震，终于松开手，沉默看着她……
  良久，他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
  然后转身离去。
  入夜，百乐门。
  楼下舞厅里传来隐约的乐声，杨逸半躺在大床上，手里端着一杯酒，神色淡淡的。
  李宝仓躺在另一头，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他身边，侧着身子，给他点烟，每点着一次，他就“扑”的一声吹灭。
  就这样反反复复，一会儿的工夫，地上已经躺着十几根焦黑的火柴梗。
  “二哥，怎么闷闷的？听说楼下来了个新人，是他们从丽花挖来的舞厅皇后，还说是奉天大学的女学生呢，我给你叫上来怎么样？”
  杨逸转动手里的酒杯，过了一会儿，仰头喝下。
  “宝仓，我听说跑马地那片场子这几天不安生，你要留点心，出来玩，身边也要多带几个弟兄才好。”
  李宝仓咧咧嘴，像是玩腻了他的小游戏，终于没有再吹熄火柴，任由女子帮他点着香烟，吸一口，向空中吐出白烟。
  “二哥，你也太谨慎了，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难道还怕了日本人不成？”
  杨逸微微皱眉，低着头，自顾自斟满酒。
  门突然被推开，有人走进来。
  李宝仓直起身子：“大小姐，你架子不小啊，敢让二爷等你？”
  杨逸转过头，微微一怔。
  一个女孩子，穿着素色旗袍，侧着身，亭亭站在门边。
  “二爷，对不起，子敏在这里陪不是了。”
  她翘皮的微笑，露出小小的酒窝，眨眼，睫毛又黑又长，在白晰的脸上投下阴影。
  杨逸愣了一下，看着那个女子，有点震惊的表情。
  
                  
第三十九章 自在..
  天气渐渐热起来，抬眼望去，四下里皆是浓重的绿，阳光透过树荫撒下来，照在柏油路面上，升起一层淡淡的白雾。
  入了暑，最是闷热难捱的时光，白天身上总是粘粘湿湿的，每天要到后半夜才能睡的安稳点，想想可能是中了暑，发起了高烧，在医院里挂水，嘉宝怕浣湮忙不过来，就请一直在江风度帮佣的李姐过去送饭。
  也是闲的无聊，嘉宝想起以前在家里常喝的冰镇绿豆汤，就用浣湮教的法子熬上一锅绿豆粥，可惜没有冰块，只好放在厨房里晾着。
  这样简单的家务事，对她来说，能做好却已是不易，不过三下两下，额头上已经有了汗水，身上的棉布旗袍浸了汗，紧紧的贴在背上，很是不舒服。
  她到楼上去换了件衣服，急匆匆的走下来，可是，才走下两级台阶就觉得不对劲，立刻收住脚步。
  大门敞开着，外面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明晃晃的耀人眼睛，牧野负着手站在大厅的窗前，桌子上放着一个洋铁皮桶。
  他慢悠悠的转过头，侧身，就那样看着她。
   黑色衬衫，银灰色领带，很用力很艰难的微笑。
  “阿宝，好久不见，你好吗？”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语气。
  “三哥给你带了冰淇淋。”
  他指指那只洋铁皮桶，半眯起眼睛来看着她。
  “你想要怎样？”
  嘉宝冷冷的说，手指僵硬，缓缓的握住楼梯扶手。
  “我只想让你高兴他脸上有落寞的微笑，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她，眼里有隐隐的悲哀。
  “这样也不可以吗？”
  他走近一步，看着她。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只想来看看你，也不行吗？”
  他咬着牙，恨恨的说。
  “阿宝，这不公平。”
  他好像瘦了，更显得目光熠熠，一向傲慢冷淡的脸上，多了几分焦灼迷茫。
  “如果我不是日本人，你还会这么恨我吗？你想想，再想一想，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你不是中国人，我们还会这样吗？”
  他看着她，很久，眼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嘉宝还站在那里，攥着楼梯扶手，抿紧嘴角，苍白的脸上是严肃的表情。
  “牧野。”
  她低下眼帘，叹口气，似笑非笑的摇摇头。
  “让我来告诉你吧，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你们踩了我们的土地，你们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现在要把你们赶出去。”
  “还想听下去吗？”
  她逼视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
  “很想捂住耳朵，假装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吧？”
  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怎么样？被仇恨的滋味并不好受吧？可是，这才只是开始，以后，你们要一点点品尝被仇恨的滋味，既不能假装失忆，也不能转身走掉。”
  她停下来，静静看着他，脸上是坦然宁静的表情。
  “那么，现在还想要我吗？”
  她走下台阶，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
  他牵牵嘴角，像是想笑，不过到底还是没有笑出来。
  “是啊。”
  他盯着她看，眼光在闪烁。
  “就是这样，也还是想要你。”
  他伸出手来，托起她的脸。
  “明知道你会骂我，也好过听不见你的声音，明知道你恨我到死，也还是想要你。”
  他的手指很冷，眼里却有小小的火焰，燃烧暗蓝色的欲望，他眼睛看着她，头俯下来，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脸颊。
  她的脸，小小白白，在他眼里，像一朵小小的莲花，一点点，一点点的绽放开。
  他觉得她有点不一样，微微抬起头，却碰触到冰冷的枪口，身体不由一僵，一点点的挪后。
  她在微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美。
  杨逸从他身后闪出，手指扣在班机上，抵着他的头，顶着他一步步后退。
  “还想要吗？”
  “想吗？”
  她问他，一步步的逼近。
  牧野天霭只有后退，一步步退出门，站在阳光里。
  嘉宝伸过一只手，勾起桌上的洋铁皮桶，“嗖”的一声甩出门去，小桶在草地上滚倒，流出粘稠的奶油。
  杨逸看着牧野，语气很温和，笑容很淡。
  “牧野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提醒过你，离我太太远一点，你是忘记了，还是，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牧野吸一口气，沉默的看着嘉宝。
  她身上有香气，淡的，甜的，远远的飘过来，眼睛却是黑的，深不可测的仇恨，冷冷的看着他。
  “那你开枪吧。”
  他站在门口，背着光，执拗的抵着门，放弃了想拥抱她的想法。
  “反正，你们两个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了，你们要我死，我也没话讲。”
  杨逸站在门里，用枪口指着他的头，微笑。
  “现在不行。”
  他看看嘉宝，轻轻的说，像在叹息：“事情总会有个了断，不过，现在还不行。”
  杨逸扫一眼牧野，从容平静的表情，然后用脚扫起门扇，“啪”的一声关上。
  牧野瞪着那扇门，很久才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可是，我们怎么办？”
  他抬起头来，喃喃的问。
  “周嘉宝，我们怎么办？”
  
                  
第四十章 别后不..
  晚饭后，房间闷热，外面天空阴沉沉，像是就要落雨。
  牧野人坐在沙发里，双脚大刺刺搭在茶几上，嘴里叼支烟，却并没有点着，只是那样虚虚的叼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一样。
  小野俊一站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走上来，“叮”的一声打着火机，半拢着火苗凑上来：“牧野先生，只要你点个头，我们就去把杨逸处理掉。”
  牧野眼睛抬也不抬，埋着头就着火吸一口，吐出来。
  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苦笑，掂着烟的那只手撑在额头上。
  “你知道我小时候最怕谁？”
  他抬起头来，看着小野，疲惫的微笑。
  “我死都不怕，却唯独有点怕这个二哥。”
  “他那样英俊迷人，脸上总是微笑的表情，就连杀人时也是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嘴角是煦日一样温暖的笑容，让人迷惑失神，想要扑身进他的的怀抱，从而忘记，他手上还有致命的凶器。”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小野，可是眼里是冷冷的，野兽一般危险的神色。
  “所以，就凭你？也想对他动手？”
  他吸一口烟，冲他摆摆手。
  小野鞠个躬，走出门去，阖上门，这才抬起手来，小心的擦一擦额头上汗水。
  牧野一个人在屋里，吸烟。
  窗外响起低沉的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
  空气里渐渐泛起腥湿的土味，他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
  一向不是怯懦的人，可是，当他看到嘉宝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眸子里，蔓延着深的、浓的，令人窒息的阴霾，他竟然也会畏缩会震惊。
  多奇怪，这便是他要的仇恨。
  开始时是有趣的游戏，可是代价太大，现在，他才觉得痛，是不是已太晚？
  旧时光一去不回，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片刻恍惚。
  他摁灭香烟，拿起电话来，拨一个号码：“是我，那件事情，可以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