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
  雨夜。
  天空不断有惊雷炸响，由远至近，就像是什么悄悄潜入身旁，然后贴着耳边“轰”的一声，让人不由吓个哆嗦。
  嘉宝被雷声惊醒，回头，看到杨逸。
  在夜里，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可是眼睛总是亮的。
  他拍拍她的肩：“不怕。”
  嘉宝有点迷惑，眯起眼睛，埋下头，呼吸他的味道。
  雨点开始砸下来，像是发着狠劲，“哗哗”的扑打在地上。
  房间里沉闷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清凉，窗外雨声纷纷，嘉宝轻轻“嗯”一声，转过身，伏在他的手臂上，很久不动，呼吸慢慢变浅，像是又沉入梦乡。
  她的头发软而香，静静铺散开在他的手臂、他的胸膛，那发丝像她人一样，柔软而坚强，带着香。
  杨逸忍不住伏下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贴一下。
  有多久了呢？他们彼此熟悉，他渐渐习惯了她的所有表情，小小的、倔强的，沉默或是微笑。
  无论何时，只要闭上眼睛，总能看见她的脸，那一瞬间，心会很温暖，很安心，这种习惯对一个杀手来说真是不合时宜，仔细想想还有点伤感。
  谁来告诉他，迷恋是否也是一种让人沉湎的恶习？
  他不禁吸着气，像是在忍痛。
  皱着眉，他微微抽出手，想要离开她身旁。
  她的手悄悄伸出来，抓住他的衣角。
  杨逸一怔，低下头来看向嘉宝。
  她仍旧闭着眼，脸色苍白，沉默。
  心里分明知道沉湎已经是不对，可是，看着她小小孤单的脸，他最终心软，舍不得把她一个人丢下。
  他坐下来，把她拢进怀里，拍拍她的肩……
  “不怕，不怕。”
  “二哥，在这里。”
  慢慢的，一向警觉的他竟然真的睡着，梦到六岁的嘉宝，天使一样的小人儿，伸出小小软软的手指，抚摸他的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那是个梦，却还是忍不住微笑。
  是个错误吗？
  原来，他从那么早就爱上她。
  只是，从来不能说。
  ……
  不知过了多久，杨逸忽然睁开眼睛。
  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月亮光照进来，屋檐滴下水，“滴答，滴答……”
  还有什么在移动，微若无闻的，贴着墙边，迟缓的脚步。
  杨逸立刻清醒过来，拉起被子，圈住嘉宝。
  脚步停下来，像是在等待。
  杨逸穿上衣服，轻手轻脚的走到窗边。
  一个人影站在楼下，仰起脸来看着他的窗口，身上有大片血迹。
  走下楼，唐浩等在门口，手臂支着门。
  “二爷，跑马地。”
  杨逸面色微沉：“不是说了要忍着？”
  “不，不是我们，是李宝仓的那边的人得了消息，说是李宝仓在百乐门遭了伏击，生死不明，才和黑衣社动了手，我拦不住，只能先回来报个信。”
  杨逸知道情况有异，抬起眼睛看着唐浩：“李宝仓呢？”
  唐浩摇摇头，脸色凝重。
  杨逸想了想：“好吧，我去百乐门看看，你在这里守着，等天一亮我把六子调过来，你再走。”
  他向门外走去，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回头。
  “机灵点！”
  直到唐浩点了头，他才真正放心的离开。
  半个小时后，杨逸到了百乐门。
  雨后的柏油路，所有痕迹都被洗刷干净，几只吸过的烟卷零零星星丢在路边，帮会里的兄弟得了消息，三三两两站在一边，沉默的看着他。
  杨逸走了几步，停下来。
  清晨的空气里，他闻到熟悉的血腥味。
  地上很干净，没有打斗的痕迹，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不同，一步一步，循着无形的踪迹走去。
  一直走进幽深的小巷，借着月光，他终于看到地上有新鲜的血迹，一滴，一滴，越来越密集，逐渐连成一串。
  稠浓的血已经变成暗褐色，成为他熟悉的颜色。
  他开始着急，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深暗的小巷不知通往哪里，两边皆是黑沉沉的高墙，让人有喘不上气来的错觉。
  他听到异样的声音，立刻停下脚步。
  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触动他的衣角。
  杨逸回身，右手里已多出一把匕首，准确按在对方的脖子上。
  黑暗中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
  “二爷，是我。”
  杨逸的手离开一寸的位置，想了想才说：“是敏姑娘吗？”
  罗子敏点点头：“二爷可是在找仓哥？”
  杨逸有点意外，但随即就已明白，这里离百乐门并不远，很多舞小姐会在附近租住房子，李宝仓受了伤，也有可能遇到相熟的舞小姐，就近躲起来。
  罗子敏冲他招招手：“二爷请跟我来。”
  她脚步又轻又急，话音也极低。
  “仓哥在我房里，可是，我没法子移动他。”
  杨逸跟在她身后，不由也对这镇定淡然的女子生出一丝好感。
  走了十几米的样子，右拐，方进了一户小院，院子里青砖铺路，四处弥漫桂花香气。
  杨逸觉得不安，因为他在那香气中闻到浓郁的气息。
  血腥气。
  
                  
第四十一章 江山满眼..
  这是一院两房的建筑，简朴到令人意外，房间里点着小小的台灯，素净的窗帘，床单的颜色本来应该是米白色，可惜映上了大片的鲜血，灯光下看上去，像是铺着大朵暗红的花。
  李宝仓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显然已经昏迷了。
  杨逸走过去查看伤口，才发现腹胸处的几处伤口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止了血，打上了绷带，血衣也被褪下来，丢在一边。
  他有点意外，回头，看着罗子敏。
  罗子敏站在门边，虽然脸色并不好看，但是极镇定，已经明白了他的疑问。
  “以前，我在奉天学过两年医。”
  她走近一点，把台灯向前移移。
  “二爷不要担心，仓哥受的都是外伤，没什么大碍。”
  杨逸眉头一挑，冲着她微微颌首。
  “敏姑娘救了宝仓的命，也就是救了我杨逸的命，以后，姑娘就是我杨逸的救命恩人啦，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他摸摸口袋，才想起来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于是，从手上褪下碧玉板指来，轻轻的放在桌子上。
  “这只板指不值什么钱，却是堂口里的信物，凭着这只板指，姑娘无论要什么，我杨逸都会全力满足。”
  罗子敏应该是从舞厅回来就换过了衣服，身上只穿了件小小的素青旗袍，头发梳成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仰起头来看着他，轻轻一笑。
  “二爷这话说错了，子敏可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我救仓哥，只因为他是中国人，我不能眼看着他死在黑衣社的手里。”
  她靠在桌角，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一探，摸起那只板指来在指间转啊转。
  “不过……”
  她眨眨眼睛，微笑。
  “二爷的板指，我却要收着。”
  杨逸看着她，眼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才淡淡笑出来。
  ……
  某个清晨，阳光晴好，晨风拂起窗纱，有一下没一下的扑打在窗边的花瓶上。
  光线忽明忽暗，像顽皮孩子的手，一心要把人从睡眠中吵醒。
  牧野已经醒了，望着天花板，伸出手自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半叼在嘴角，抬起手来拍拍身边女人的脸。
  花子其实也已经醒了，却还闭着眼睛，被他这样一拍，只好揉揉眼睛，装做被惊醒的样子。
  “小野准备好了，你也该下楼了。”
  牧野“叮”的一声点上烟，吸一口，吐出来，低下头来看着她。
  美丽的眼睛，美丽的嘴唇，美丽的身体。
  几乎让他心动。
  几乎，而已。
  花子眨眨眼睛，看着他，微笑。
  然后，她安静的起身，在他面前穿上衣服。
  牧野皱眉，伸出手来扣住她的手腕，狠狠的拉下来……
  “不许！”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留着这副样子到杨逸那边去用，在我面前，不许你装出这副样子。”
  花子被捏痛了手，脸色一点点苍白，直愣愣的看着他。
  “为什么？”
  “会长不是喜欢我这个样子吗？”
  在两千个女学员里，他挑中了她，带她来到支那，教她怎样微笑，怎样走路，怎样说话。
  会长是很严肃的人，极少会笑出来，但是她发现，他的眼光经常不经意的留在她脸上，恍惚的，茫然的，有时伤痛有时欣喜，有时像是孩子贪慕的神情。
  她不知道原因，却用尽力气，拼命想留住他的眼光，一分钟也好，一秒钟也好。
  “会长，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看着他，有点难过。
  “会长想要花子怎样，花子就会怎样，只要会长高兴。不是就是一个杨逸吗？我不是说了会去结决他吗？可是会长的眼睛里，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难过，到底是谁，伤了会长的心？”
  牧野看着她，笑起来。
  呵呵。
  呵，呵，呵。
  “你懂什么？”
  他看着她，缓缓收起笑容。
  “做你本份的事，不要妄想。”
  他丢开手，把她甩出去。
  花子跌出去，“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晃，就是不敢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