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第四十五章 如今无计..
  “牧野君，你好像已经忘记了你到支那来是干什么的了？”
  陆山丸号的甲板上，山本阴沉着脸，冷冷负着手。
  牧野天霭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山本一夫急速的来回踱着脚步，半晌才停下来，忍耐的看着他这个年青的弟子。
  二十一年前，是他亲手从牧野夫人那里接过五岁的牧野天霭，带到上海来，认真的调教他，直到把他变成帝国一把锋利的武器，然后才放心的把黑龙会交到他手里。
  可是，就是牧野的眼皮低下，甚至还有松冈公子在场的舞会里，汪精卫的特使被人割断了喉咙。
  当他得知消息时，心里就已经有种不安的感觉，等到从菲律宾的战场上赶来，看到这样子的牧野，他心里不安的情绪就更加浓重。
  “牧野天霭，因为你的疏忽，致使所谓的除奸队在上海的活动日益猖獗，你，对帝国犯了罪！”
  他指着牧野的脸，沉声教训他。
  牧野依旧低着头，沉默。
  这样都不行？那么好吧，好吧。
  山本一夫几乎气极，隔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的说：“那个支那女人，为什么还会活着？”
  牧野天霭慢慢的抬起头来，脸色很难看。
  山本一夫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美惠子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牧野也回视着老师的眼睛。
  这个男人，曾经是他童年时的噩梦，比他更有力量，比他更聪明，更残酷，更强大。
  可是。
  可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老师。
  他看着山本，忽然就笑了。
  满不在乎的，淡淡的扯着嘴角，好像是对方刚刚做了一件最愚不可及的事情。
  “老师，你太紧张啦，放松点。”
  他侧着头，看着山本的眼睛。
  “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
  然后他淡淡的说：“关于杀手的事情，是我无能，我会负责的，我愿意接受处罚。”
  处罚？好吧，处罚。
  山本看了看他，默默的点头，回身走进船仓。
  过了一会儿，强壮的行刑手走上甲板，手里拎着浸着皮鞭的水桶。
  牧野已经解开了衣襟，裸着背，双手握紧栏杆，面向大海。
  行刑手熟练的自桶中捞起皮鞭，侧手轻轻一甩，像是在试验皮鞭的性能，然后，臂膀轮满至半空，狠狠的抽向他的背脊……
  皮鞭上立刻带上了血花，画个半圆，点点滴滴甩出去。
  牧野只是低低哼了一声。
  行刑手换个角度，再一次抽出皮鞭。
  几次下来，牧野的背上，已经皮开肉绽。
  行刑手的手心里也已经捏出汗来，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活动手腕。
  牧野脸上颈上的青筋一条条爆出来，额头上不断有汗水流下，滴在脚下的地板上。
  尽管背上伤痕累累，可他还是抬起头来，用力的看向远方沉默的海水。
  海面上倒映着碎裂的星空，像小小孩子的眼睛，晶莹剔透，不安份的眨个不停。
  他一直看着那星光，忽然笑了一下。
  ……
  天气渐渐转凉，花园里偶尔会有一两片树叶，飞旋着从半空中慢慢落下来。
  小野站在窗口静静看着那些落叶，半晌才从沉思中醒来。
  医生依旧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护士小心的在牧野的手臂上推进抗生素。
  那一晚，牧野会长从山本一夫那里回来，苍白的脸，鲜血淋漓的背，他就已经觉得不对，果然，没几天工夫，会长就开始发高烧，居然陷入了晕迷。
  牧野天霭一向强壮，受枪伤、刀伤的记录也不止一两次，但是这一次，居然弄到伤口发炎，高烧不退的程度，而且，看起来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这一病，连日本黑龙会总部也被惊动，打过数次电话来询问要不要临时派个代理会长过来。
  护士走出去，小野俊一在床边坐下来，担心的看着牧野。
  牧野动了动，微微转过头来。
  外面是阴沉的天气，他刚刚做了梦，有个人的影子杳杳然站在远处，触不到，怎么样，也触不到。
  “小野？”
  他闭着眼睛，轻轻的说。
  “我，想见她。”
  ……
  南线战事吃紧，长江航运也异常的繁忙起来，浣湮一大早就出了门，现在，她是长三码头上人人皆知的“大嫂”，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只好把想想留在嘉宝这里。
  嘉宝起的有点晚，睁开眼时，杨逸已经走了，院子里静悄悄，想来是阿姨领着想想出去玩了。
  她埋下头，被子上有淡淡的气息，说不清是什么香味，但是很熟悉。
  干净的男子气息，会让人安下心来。
  不再做噩梦。
  “太太，太太……”
  院子里忽然响起佣人惊慌的呼喊，吓了她一跳……
  “小少爷，小少爷撞上汽车啦。”
  她吃了一惊，急速的跑下楼梯。
  ……
  半小时后，圣心医院的儿童病房里。
  想想伤的并不重，膝盖上打了包扎，也打了破伤风的药，因为受了惊吓，一直哭个不停，嘉宝把他揽在怀里，小声的讲着故事，不停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不容易，等想想睡着了，嘉宝才坐下，靠在长椅上，静静看着那孩子。
  身后是面巨大的镜子，总是令她不安，她一直觉得就是那面镜子吓的孩子哭闹不停，所以她坐下来，背对着镜子，看着怀里的孩子。
  想想渐渐睡着，嘴角微微上翘，睫毛长长，抖个不停，像一个小小的天使。
  她低下头来，微笑看着孩子的脸。
  微笑的，温柔的脸。
  牧野站在镜子后，伸出手来，轻轻的抚摸着那张冰冷的脸……
  这么近的距离，令人绝望的亲近。
  他手指轻轻的，仔细的滑过她的额角、她的眉梢、她的脸颊，然后，长久的停留在她的唇角边……
  泪水再次流下来。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四十六章 胭脂泪，..
  午夜的街道，连空气也似乎是清冷干净的。
  天气渐渐变凉爽，后半夜，开始起了风，树叶瑟瑟抖动，像是小孩子受了惊吓，缩起肩，无声的摇着头。
  清冷的世界，像是集体沉进深海里，安静到像是死去一般的城市里，只有一个人影悄悄走在街道上。
  牧野嘴里叼着一支烟，很久才吸一口，迎着风吐出烟雾来。
  大病初愈，他走的极慢，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身后十米的地方，小野开着车，很小心的跟着他。
  一步、两步，停在街口某处，站一会儿，再踱回来，一步、两步，可是放不下，于是仍旧走回去……
  不知不觉的，小野俊一的眼睛蒙上湿湿的一层水汽，像是隔着毛玻璃一样，看什么都是迷迷蒙蒙的。
  他拼命的睁大眼睛，用力的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
  然后，他在心里暗暗作出一个决定。
  头顶上，是那棵站争初期被炸断的大树，现在已经发出细小的新枝来，深绿色的叶子，也在风里轻轻摇晃，好像已经把那悲惨的往事，全部忘记干净。
  ……
  自从罗子敏出事的那夜起，杨逸就再也没有去过百乐门，而且李宝仓受伤之后，好像也变安份了许多，不再单枪匹马的到处乱跑，一下子，生活清静了许多，像是天下也一下子变太平了似的。
  黄昏，天空渐渐暗下去，杨逸指尖掂着一支烟，远远看着那夕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外响起小声的说话声，然后门被轻轻的扣响。
  杨逸皱皱眉，没有作声。
  门开了，唐宁站在门口，有点为难的脸色。
  “二爷，敏姑娘又来了，说是一定要见你，要不然就……去死。”
  杨逸神色如常，吸一口烟，吐出来，微笑着看他。
  “有那么严重吗？”
  他弹弹烟灰，冲着唐宁点点头。
  “让她进来吧。”
  唐宁出去不久，门声轻响，罗子敏闪身进来，静静的站在门口。
  也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她就那样站着，像是受了什么人的委屈似的。
  杨逸也不开口，神色自若的吸着烟，埋头翻看着手里的账本，像是根本没发现她的出现一样。
  她终于沉不住气，走到他身边，蹲下来。
  “二爷……”
  她哽咽起来，像是有一肚子的话无从说起。
  杨逸终于看到她，扬扬眉，微笑。
  “敏姑娘来了？咦，怎么就哭了呢？”
  罗子敏没有擦眼泪，直愣愣的看着他，轻轻的说：“二爷，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我怀孕了，就是那一个晚上的。”
  杨逸愣了一下，渐渐明白过来，脸色淡淡的。
  “那么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罗子敏吸了一口气，震惊的看着他，眼泪再次流下来。
  “我知道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二爷，可是，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不行。”
  杨逸打断她，面沉如水，声音却很温和。
  “听话，这个孩子不能要，以后，你也不用去舞厅了，我会给你一笔钱，或者送你去香港，或者帮你开间小生意，只是，忘记那晚的事情。”
  罗子敏吸吸气，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这个男人，居然这样也不肯说出那一晚的实情，到底是真好人还是伪君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