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十二）
    人的一生都不会很顺利的，注定着颠沛流离多一些。
    在明窗净几的大客厅里，陈帆坐在沙发的一侧低着头，而张喜暖坐在对面，陈帆的父亲和继母坐在较长的一侧沙发上，张喜暖搓了搓手，用眼角偷偷地瞄着父母，再偷偷地观察陈帆的表情。
    良久，陈帆抬起头，淡淡地说道：“这次落榜意料之中，我不想再复读了，也不想念大专。”
    继母慌张地抬起头，拉了拉父亲的袖子，似乎希望父亲说些什么，而父亲十分沉默，继母急了拉住陈帆的手:”乖孩子，我们不开玩笑。我和你爸爸都是为你好的，不会害你的，就听我们一声劝，再复读好吗？”
    陈帆注视着继母：“阿姨，我知道你和爸爸都是为了我好，但是我……”陈帆低下头，躲避了继母的眼神，“我不想再念书了。”
    “阿帆姐，如果你有什么不乐意的难处，你可以说出来，不必迁怒自己的未来。”张喜暖还以为陈帆还在讨厌她和继母。
    陈帆叹了口气：“真的没有啊，有点烦，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便径直走出了家门。
    一路上车水马龙，这个小镇既有着喧闹也有着安静，就像行走在这条路上的每一个人一样，一半喧闹一半平静，一半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望一半是身边阴影撑起的黑夜，简而言之，便是一半渴望一半消沉。
    我把渴望的一份藏起来了，剩下的满是消沉。
    陈帆就一个人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热闹的人墙，享受着自己的那份令人窒息的孤独。
    从小开始，我便一个人这样过。父亲忙于生意，穿梭在中国、越南、新加坡的机场，母亲早早地牵了别人的手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了，一年一年地过去了，父亲又娶了新的人，母亲新的小孩都好高了。无论是阴晴圆缺还是喜怒哀乐，我早就一个人习惯了。那年误打误撞入了新开的酒吧“颠沛流离”，结识了王晓，喝着没有酒精的饮品，把自己的往事一页一页地翻开给这个略微年长的孩子看。
    其实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有渴望丢下孤独。
    事往往与愿违。
    手机页面显示父亲的来电。
    陈帆接听了电话，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静静地等着电话那头的人开口。良久，父亲说话了：“你在哪？”
    “我，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也好，散散心。”父亲低沉地说：“你妈妈前些日子打了电话。”
    “嗯。”陈帆听了心中毫无波澜。
    “她问你考得怎么样。我说了，她也希望你能复读。”父亲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希望我复读？”陈帆抬起头看着头顶蓝幕布中一抹白。
    父亲知道陈帆的脾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也只是沉默着，掂量着分寸想着怎样回答，良久，也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便只答了一个字：“是。”
    “我再想想吧。”陈帆挂断了电话，剩下另一头的父亲沉默不语。
    陈帆的心里有些许的动摇，她也不知道这是对了，还是错了。原本坚定的念头，竟然因为这些人的三言两语而做了变化。
    陈帆还是想去“颠沛流离”去问问王晓。可当她打开玻璃门的时候，看见了酒吧的小厅堂上堆满了纸箱子，可怕的预感涌上了心头，她慌张地叫道：“王晓，王晓。”
    王晓从吧台后边站起身，退了一步：“你怎么来了？”
    “我是你女朋友，为什么不能来？你要做什么？”陈帆三步并作了两步，走上前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王晓的脸色由方才的惊讶变作了镇定，从还没收拾的透明冰柜中取出了一瓶可乐放在陈帆面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陈帆推开了可乐，眼神紧紧地盯着王晓。
    王晓低下头，像下定了决心，正视着陈帆说：“我想回重庆了。”
    陈帆头脑中一白，额头沁了一层汗，“那‘颠沛流离’呢？”
    “关掉。我要回重庆复读。”王晓看着脸色发白的陈帆，虽然心疼，却一字一句坚决地说。
    “复读什么？”此时陈帆才知道，从头到尾都只是她在向王晓倾诉，王晓从未给自己细细地讲述过他的孤独和难过。陈帆拉住王晓的手，鼻子酸酸的，带着哭腔：“你也不要我了吗？”
    王晓抽开了手，看着微弱的灯光，缓缓地说，“三年前，我十九岁高考失利，为了想躲避那些你现在想躲避的东西，我从重庆来到了福建，原本我以为自己追求到了自由的快乐，可是很快我发现孤独的恐惧用力地支配了我。”
    “不是还有我吗？”
    “不，这种孤独不是你可以驱逐的。”王晓冷静了下来，“就像你认识了我，却还是那么惧怕的那种孤独。我们并不能互相取暖。”
    陈帆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王晓笑着说：“我们之所以能走在一起，不就是因为我们通身具有相同的气质和心事吗？”
    陈帆没有回应王晓，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哭着，很久之后方才啜泣地问他：“那你要回重庆复读吗？”
    “是，我离了家这么久了，他们都盼着我能回家。现在我也长这么大了，也不能老是让他们操心了。我在福建过得这三年，开的这间酒吧，也看了许多的人来人往。无形之中，自己年轻的气焰却平静了不少，自以为看惯了光怪陆离，这世态炎凉却还是过深，想换个地方再经历一些事情。”
    王晓顿了顿，又接着说：“明天就走，你回来送我的吧。”
    陈帆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以为你很喜欢我啊，我也很喜欢你，就算别人都不要了我，你也会在我身边的啊。”
    王晓皱紧了眉头，忍住眼泪：“陈帆，你也已经长大了。很多路孤独着也要一个人走完。之前你觉得孤独痛苦的时候有我给你作伴，所以你才会觉得你那么喜欢我，自然我也是。其实真相便是，你我都没有那么热爱对方，都只是把对方当做消遣的玩伴。”
    陈帆早已泣不成声。后来恍惚之间，她已经回到了家中，靠在张喜暖的肩上。
    “姐，我觉得王晓哥回家也是个不错的决定。”张喜暖小心翼翼地说。“或许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结果。”
    “好结果？”陈帆有气无力地问，“真的吗？”
    “他开心了，你也开心了，对吧？”
    “对。”
    “现在他选择了一条他喜欢、开心的路，你不也就开心了？”张喜暖温柔地轻声细语道。
    陈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绚烂，终究都要用寂寞来偿还。
    有的人想睡觉，但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出于对睡觉的怀念。
    这一年漫长又短暂。
    次年的这天，陈帆在福建教育院中查询到自己被张喜暖就读的集美大学国际经济与贸易预录取。
    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天在车站，王晓拥抱她的温度，以及在她耳畔萦绕的话：“谢谢你，我喜欢你。”
    她没有哭，只是笑着说：“我们算是和平分手了吧。”王晓的脸上没有惊愕，他用温和的笑点头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