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

第136章


  心下一窒,那点点心事终于被想了起来。推门而入时,里头鸦雀无声,连看守院落的粗使丫头都不见踪影……这里向来少人,除了他的住客,连固定的下人都没有,正合了这住客孤僻的心境。  
  “还以为你不在。”兀自掀帘而入,格拉塞坐在暗处,坚毅的侧脸,不羁的长发,什么都没变,连他黑白分明的眼神,都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多些苍老。
 “在等你不请自来。”格拉塞的嘴角不易查觉的轻扬,眼神示意,让我坐在他对面。  
  “既然有‘等’,怎么算得上不请自来。”我笑,倚炕而坐,春末初夏,气候开始变热,空气里闷闷的飘浮着一股水气,看来快要下雨了。
  格拉塞倒了一杯茶,茶色奶白泛黄,闻上去很香。“这是我家乡的奶茶,多年未喝了,今日突然想饮。”
  “那我岂不是来得正是时候?”奶香混着茶香,不用酒精,已然醉倒。这是草原民族的琼浆,培养出像他一样健壮的草原男儿。
  格拉塞微一挑眉,一杯奶茶放到唇边轻点,如同在品酒,多一滴都是浪费。  
  有阳光从窗格泻入,时隐时现。我看向窗外,云彩很厚,从四面八方滚滚相聚,越来越浓,天空的蓝色只剩下一些间隙,间隙里的蓝天特别清透,衬得旁边的云彩有些发乌。  
  “快下雨了。”
  “是时候下雨了,立夏已过。”格拉塞接口,抬眼看我,只是一瞬,我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生产那天,他如小星般漆黑又带着亮光的眼眸。
  “谢谢你。”又饮了一杯奶茶,纯香适口,惹人回味……可惜这杯奶茶不属于任何人。  
  “谢我什么?”他挑眉,难得的顽皮表情。
  我答不出来,要谢他的地方太多,这些年,他一直在暗处护着我,哪怕木桢对他有些不满。  
  “你要做囡囡和宝宝的干爹,这是逃不了的。”
  格拉塞一愣,半晌,方缓缓点头。
  “嫣然,若我走了,万事当心。”
  “你什么时候走?”我追问,既祝福他的远离,又舍不得这样浓厚的友情。  
  没有答案,他向来不肯细说,就好象当年初识,他救我于危难,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流星夜空下那样明亮。他来了、他走了,就如同一阵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流浪人间一回旋,带来的只是风的清新,却不会带走任何留恋。
  “离开以后你会去哪儿?”执着的人始终执着,我脱不了世俗观念,总惦记他的去处。  
  “也许回家乡,也许四处走走,哪儿都去看看。”
  “还会回来吗?”
  “你希望?”他突然盯住我,只是片刻功夫,又笑了,犀利的目光慢慢变软,那笑里,带着豁达与几分自嘲。
  “嗯,朋友经年不见,自然会想念。”我没说,其实他还没走,我已经开始想念——想念这份没有负担的感情。
  “也许,谁知道呢。”
  “宝宝长大了,真希望你能教他骑射。如果到时候你有了自己的妻室儿女,那就带他们一块儿回来,让你的儿女与宝宝作伴。”
  “如果没有呢?”格拉塞淡淡道。
  “不会的。”我打断他,“只是现在,你没遇到那个和你缘份最深的人。”  
  “缘份最深?”
  “对,男女之间,无论相爱如何铭心刻骨又或者怎样海誓山盟,说到底,最深的缘份仍是夫妻之缘。红颜知己不易得,可那个陪你一辈子,到死了都睡在一个墓穴中的人,才是最值得你对她好、对她深情、对她无止境付出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格拉塞轻笑,“难怪你如此放心得下。”
  笑意僵在我脸上,我将和亲视作自己生命的分隔点,从前与现在,总觉得不是同一个人同一辈子,所以常常忽略世人的耻笑。面前这个男人,他从来都没伤害过我,今天突然提及,我才发现,我始终是那个齐嫣然,身份再怎么变换,也换不掉此生此世一女两夫的尴尬。
  “我是说,幸亏你有这样的胸襟。”他淡淡接口,声音虽小,表情却真。“若你也如那等凡夫俗子,心念顽固不化,恐怕也换不来这长久的真爱。”
  “那你呢?你也不是凡夫俗子。”
  “你如何知道?”他笑了,目光转向屋外,笑中带着无奈。
  “格拉塞,带翠茹走吧,又或者是柳青,我想木桢他定不会作难。”
  “你就不怕我作难?”
  “那带你的某个红颜知己走吧,带着她一道浪迹江湖,温情伴激情,红颜为英雄,岂不是一桩美事?”
  他不答话,只是紧咬了咬牙关,和我记忆中一样执着。
  良久,我轻叹一声,提裙下炕,绣鞋歪放在炕边,鞋面的图案小而精致,朵朵梅花像一个个圈,将每个人关在自己的圈内。
  “知道你不会答应,原是我造次了,一时心急,也忘了顾及这许多人的面子。”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屋外起了狂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格拉塞想拦我,伸出手又停在半空,讷讷的没有说出半个字。  
  “只是一点,你千万得应承我。”看定他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嗯”了一声。  
  “若是定了行程,千万提前知会,我还要设宴相送,与你饮上一回。”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好象过了很长时间,这才轻笑出声,微微点头。  
  于是我放心了,世人总是痴心希望凡事有始有终,哪怕感情亦如是——有一个不算明朗的开始,也会下意识求一个明朗的结束。饯行就如同这段友谊一个小小的终点,没有这个饯行,一切都不会变,只是心里会多些遗憾。
  那一夜,我都在盘算怎么替格拉塞饯行,又不知道他具体的行期,又惦记他今后的人生,左思右想,竟不能入眠,借着帐外的烛光,看深睡的木桢,眉目清秀,嘴唇微抿,睡梦里偶尔展颜微笑,如同 个孩童,单纯而真挚。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指,指根处的老茧,还有饱满的指肚……于我,是一种熟悉的安慰。  
  天将明时,我睡着了,半明半黯的梦境最难清醒,而这样的梦境仿佛很长,再睁眼其实很短。  
  “你不上朝?”朦胧间问还躺在身侧的木桢,平时此刻,他应该已在朝堂上理事问责。  
  “今儿不想去,告了假陪你。”
  “你这王爷当得真轻闲。”不由嘀咕着,睡意犹在,只是慢慢醒来,神思有些迟缓。  
  “嫣然,咱们今儿出城走走如何?”
  “昨天才下的雨。”
  “今儿天气好,我看了。”
  “囡囡和宝宝呢?也带上他们?”
  “他们还小,带出去没得累赘,就咱们俩如何?”
  我们变成普通夫妻,每天的谈话都是琐碎的内容,幸而这个普通的丈夫还愿意陪伴这个普通的妻子,尽量找出时间与她单独相处。
  可惜我现在一门心思牵挂儿女,于夫妻私情倒没从前看重,于是他又抱怨了,“自从生了孩子,怎么比怀孕时还少相聚,我从宫中回府,你总在后房与他们嬉闹,等我换好衣裳,你又累了,早早趴在床上睡觉……”
  “好吧。”我打断他,捏着他的脸颊,“你越来越唠叨,快赶上娘了。既在朝里告了假,今儿就出去一天,刚巧去了城外,给爹娘带些乡下吃食来,他们也喜欢。”
  木桢嘻嘻应着,一挺身起床,哗啦一下掀开我的薄被,清晨的风还有些凉,我与他笑闹着穿衣收拾,这边早膳才上,那边有个小丫头惊慌来回。
  “怎么了?大清早的。”木桢有些不耐烦,也没让人家起身。
“回王爷的话,奴婢是在外院替军师打扫屋子的,今儿一早去扫院子,一个人也没瞧见,连屋子里也空落落的,奴婢只当军师外出公办,可巧瞧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那丫头一面回一面递上那封信。
  心下一动,隐约间感觉到格拉塞已选择了默默离开……
  信是给木桢的,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告诉他——他已经走了。
  浮萍聚散,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木桢不说话,眼神一凛,捏皱了信纸。那米黄色的信笺在他的手心,变成一团废纸,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挺拔,只是一朵开残了的花。
  “这才是他,就像当年,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就出现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记不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木桢自嘲一笑,将那信纸随手一撩。我有些怔愣,几乎不敢相信他已经走了。  
  “信里还说什么?”不由追问,可木桢摇头,“他去意已决,早走晚走都已了然于胸。如此也好,只是可惜今后少了个对饮的挚友,未免寂寞。”
  “可问过大门外当值的,军师往哪边儿出的城?”急问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她一个劲儿摇头,末了又点头,半晌方结结巴巴道:“回王妃的话,军师天没亮就走了,一人一马,当值的只道他外出公办,也不当回事儿,开门放人,夜色朦胧,竟没瞧清去向,隐约间像是往南边儿去了。”  
  南边?心念一动,想起我的凤凰树,自从怀孕,它们就成了我脑海中既定的风景,现在算起来,已有年余没再见它们。
  “木桢,既要外出散心,干脆我们去京郊农庄吧,去看看我的凤凰树。”  
  他深深看我一眼,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微一思量,吩咐人准备马车。
  经年没出远门了,我忙着梳洗,忙着交待乳母好生伺候囡囡和宝宝,忙着着人送口信给相信不远的爹娘,让他们过府照看,忙着将头发挽成最简单的单髻,忙着换上骑装,最后,忙着抓起一壶酒,匆匆了上马车,总觉得什么东西带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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