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谷

第15章


“咋个唱?”乔巧儿问,“你想唱个甚?”
钱串串说:“唱个白毛女,红线线。娘子军,吴蛋蛋。反正,要唱咱唱革命歌曲!”
乔巧儿笑着说:“唱不好呀,叫我跟歌王盘歌,那我可不敢。”
钱串串说:“唱不好也得唱。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咱唱一唱,解乏,也顶饥,这样不知不觉,咱就唱到王主任家啦。”
想唱歌的人,谁也别想拦得住。不等乔巧儿回答,钱串串就清清嗓音,分头一甩,嘹亮地唱了起来:
沏好了个糖水水哟我叫妹妹喝,
妹不喝,
叫哥喝,
哥爱妹来妹爱哥。
唱得不是革命歌曲。不激昂,很抒情,爱是中心。
这样的情歌,乔巧儿也会唱。进入腊月,她心里一直很压抑,只有唱一唱,浪一浪,往外放一放,精神也就振作了。她正准备放开嗓子唱,钱串串却再次亮开了他的歌喉:
铺毡不如铺褥子,
光腚不如穿裤子。
女人是个火盆子,
歇到身上吃奶子。
钱串串这么一唱,乔巧儿就不敢和他盘歌了。她知道这是钱串串抒罢了情,开始面对这片土地撒野了。人心里有爱,一定也有烦恼。对人来说,撒野是个最好的宣泄办法。钱串串果然是越唱越放荡了,乔巧儿听他唱着,脸上就一阵一阵地泛起了红晕。
边走边唱,人像是生了翅膀会飞,很快,不觉着累,就翻过了一架山梁,公社已经呈现在眼前了。
“歇歇吧。”钱串串唱乏了。
这时,风也住了,雪也停了,高原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坐在山坡上,依偎着,望着远方公社的街景在发呆。
公社的街面上有食堂,有商店,住的都是本地享受着国库粮的头等公民;跟那些头等公民相比,钱串串无疑是一个下等人。
乔巧儿的头一直枕在钱串串的肩上,看他愣着不说话,乔巧儿就摇着他的肩膀问他道:“疯够了,也唱痛快了。现在,你心里想啥呢?”
钱串串悲伤地一笑,他看看乔巧儿,道:“大年初一,本该在家吃饺子。我倒好,带着你,去给人家出殡。我有出息了。”
乔巧儿见钱串串高兴之后又难过了,她急忙去宽他的心:“年三十过了,这个年也就算过去了。咱俩出来走走,心情好。咱就当是出门走亲戚,这比守着个寒窑强多了。”
钱串串却愈发地内疚与羞愧,跟着就落泪道:“我恨我,没有本事。我也不光是拍大队长的马屁,我是怕你挨饿,我才答应了他。去给人家箍坟,人家管饭,我完全是为了那口吃的,那碗饭。”
乔巧儿听得难过起来,为了肚子不饿着,大年初一她和丈夫去给死人支差,这确实是件被逼无奈的事情啊。可是,人在饥饿中,人得设法度过饥荒,人要坚持活下去呀!为了给丈夫带来一份好心情,乔巧儿就淘气地问他:“现在是年初一,你说说,现在你想吃点儿啥?”
钱串串知道这是乔巧儿想叫他愉快起来,是跟他闹着玩,是想叫他高兴。他当然也想叫乔巧儿一直快乐着,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于是放声喊了一个十分经典的民间短歌儿,以此来宣泄他心中的愤怒:
一等人想甚吃甚
二等人吃甚有甚
三等人有甚吃甚
四等人剩甚吃甚
五等人吃甚没甚
这几句话,十分精湛地把人的不同命运概括出来了。
乔巧儿当然深知人和人是不能比的,是分等级的,有人吃得好,有人吃得坏,还有的人吃不上。乔巧儿却风趣地问歌王:“一等人,快说说,你想吃点儿甚?”
钱串串没有心情浪漫,他只好默默地苦笑着。
雪地上,只见乔巧儿轻轻地跪了下去,她把周围的雪堆成了一个小山丘,然后,她用瑞雪当粮食,用那灵巧的双手,在雪地上,开始起灶做饭了。
乔巧儿用手团着雪团儿,在手里捏过来、捏过去,不大会儿的工夫,她居然捏出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雪宴。雪宴上,有年糕儿,有枣儿,有饺子,有馍馍,有饹,有猪,有羊,有鱼,有酒壶儿,有酒盅儿;像极了,全是雪白的。
美丽的女人创造出了这样的神话,这些全都出自于她的内心。她有灵性,她有爱,她可真是一个天赐的精灵。
面对这种神奇,钱串串惊呆了。雪宴,这是他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天方夜谭,现在却让他亲眼看见了,乔巧儿是在编织冬天里的温暖。
“雪宴!”钱串串哭了。
乔巧儿让钱串串坐到宴席上,告诉他说:“咱是歌王,咱是真正的一等人。你可不能轻易掉眼泪。”
钱串串感到这时候的乔巧儿已经变成了他的一种力量,是乔巧儿正在支撑着他的躯体和灵魂。面对这种力量,钱串串就坚强地道:“我是高兴。我不掉泪。”
两个人围着雪宴开始举杯敬酒,并且想象着,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乔巧儿深情地说:“串串,我祝你,在新的一年里,什么事情都好,什么事情都顺,没有痛苦,只有福气。”
钱串串说:“乔巧儿,我感谢你。我也不会忘记。等到将来我们有了后代,我一定会告诉他们,在一个冬天,是年初一,我和你,在雪地上,吃这顿饭……”钱串串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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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这时,旁边的大青骡子,忽然发出了一声哀鸣。它在雪地上找草吃,它没有找到,它感到苍凉,它是饿坏了。牲口也有饿的时候。
钱串串望了一眼大青骡子,他十分同情地跟乔巧儿说:“咱过年,不能忘了它,它也是条命啊。”
一边说着,钱串串就拿起了雪宴上的一块年糕,他去喂饥饿的大青骡子。
牲口通人性,大青骡子知道那不是干粮,它没有吃。但它却领情,因为这是主人在关心它。为了表达谢意,大青骡子用身体使劲儿往钱串串的身上靠,脑袋直往钱串串的怀里钻,亲得很,它还落泪了。
公社的街道上,此刻冷不丁地响起了一阵鞭炮声,鞭炮轰轰隆隆的,跟打仗似的。这是干部们在过年。干部们有工资,有肉票儿,赶上过春节,他们家家有吃有喝有炮放。他们并且相互比富,你放二百头的,我得放五百头的。家家放得火光冲天,你想压倒我,我想叫你服气,年初一,得放好几回炮。家家在比赛,是要比一比,看谁行,因此把个鞭炮放得比大炮还响。
山沟儿里的牲口,常年深居简出,大青骡子从未听过火炮声。猛然听到这种大动静,它害怕,它惊了。
牲口一旦惊了,它就跟火车脱轨差不了多少,完全失去了控制。大青骡子像是疯了一样,在雪原上狂奔,它跑起来,它嘶鸣着,它的蹄子踏得积雪四处飞溅。
真是不巧,钱串串去喂大青骡子时,他是一手托着年糕,另一只手拉着大牲口的缰绳。牲口这一惊,他来不及撒手,手腕子就被牲口的缰绳勒死了。大青骡子拖着他,一路狂奔,一路嘶鸣,他瘦弱的身体,在雪地上不停地打着滚儿,翻着跟头儿。
乔巧儿顿时吓懵了。但她束手无措,她只是哭,她拼命追赶着大青骡子,向着钱串串喊道:“快放开它!你快放开它!”
乔巧儿一边喊着,一边在雪地上撵着。她撵远去的大青骡子,撵他的丈夫钱串串。
哪里还能放得开,钱串串的整个手臂,被牲口的缰绳越拽越紧,并且打了死结。要想逃活命,他除非将手臂砍断。大青骡子不光是拖着钱串串在跑,它并且用蹄子踩踏他的身体。死是死定了。
乔巧儿一心想救下钱串串的命,她始终追赶着大青骡子。她是要追上它,降服它,救出自己的亲人。
雪地上,跌倒了,她哭着站起来,还在撵。
可她追不上大青骡子,撵不上她的亲人,眼看着大青骡子越跑越远了。无疑,钱串串瞬间就要离开她了。心里悲苦到了顶点,她在雪地上爬着,吃力地往前挪着,满脸的泪,满身的雪。乔巧儿就伸出手臂,劈开了嗓子,朝着远去的大青骡子和钱串串喊起来:“我还活着!你不能死!”
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对亲人充满恋情的漂亮女人从心灵深处呐喊出来的声音。高原和山山峁峁,听见了她的话。漫天的雪花,把她的声音带走了。
钱串串或许听到了他的亲亲最后嘱咐他的这句话,可他还是被大青骡子拖死了。
生命只有一次,好好活着,这本来就是每个人的权利。在公社卫生院里,乔巧儿一直跪着不起来,她哀求医生一定要救回钱串串的命。她不死心。
大队长闻讯赶到的时候,他跟卫生院谈的也是如何抢救钱串串,他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把钱串串的生命保住。然而医院不能起死回生,钱串串已经命归黄泉了。
“都是我的错。”大队长哭了。
乔巧儿浑身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她还是直往太平间里冲,她要再看一眼钱串串。
大队长担心她过度悲痛,精神崩溃,就抱住她,不叫她进去。乔巧儿却不肯,说啥她也要进去,她是不相信,刚才还唱着歌的钱串串转眼之间会离开了她。
大队长只好跟着乔巧儿一块儿进了太平间。钱串串躺在那里,像是熟睡着,眼睛里的泪水,已经结成了冰。
乔巧儿贴到他的脸上,哭着,喊着他道:“串串,是我。你醒醒,串串。”
大队长也难过得不行,同样是泪流满面地喊叫着道:“钱串串,我来了,你的婆姨也来了,都在你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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