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谷

第16章


你就睁开眼,再看上一看。”
钱串串是永远不能睁开眼睛了。
乔巧儿就哭着,去亲他,亲他的脸,吻他的眼睛;那眼睛上的冰,融化了,变成泪水淌了下来。
大队长叫乔巧儿节哀。大队长扶上乔巧儿走出了卫生院。乔巧儿几乎是瘫到了他怀里,她哭着,央求大队长说:“你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安排好。”
大队长再次拍了胸脯,非常权威地道:“钱串串属于烈士。因为,活儿是我派的,钱串串的死,应该算是因公牺牲的。抬埋他,这回必须按烈士对待。”
大队长的决定,显然十分英明。钱串串这个苦孩子,死得那么惨,乡亲们都掉了泪。因此钱串串的葬礼,规格相当高。
下葬的那天,大队长脱下自己的那件八成新的绿军装,他亲自给钱串串穿到了身上。身穿国防绿,胸前还带上了大红花,腰间还给系上了武装带,分头梳得整整齐齐,钱串串静卧在棺木里,俨然是一副响当当的烈士遗容。
大队长非常有魄力,下葬的时候,他还弄来了几杆快枪,在墓前,朝着天空放,鸣枪十二响。
钱串串的葬礼上,有礼炮,太庄重了,跟个国葬差不多。这种高规格的葬礼,在后沟村,别人想都不敢想。
埋了钱串串,乔巧儿的身体一下就垮了。她一连几天水米不进,也不说话,她病得不能下炕了。
大队长马不停蹄地请来了医生,给乔巧儿号脉,给她开药。大队长还亲自给乔巧儿熬药,喂药。直到乔巧儿恢复过来可以下炕了,他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没有过完正月十五,年还没有结束。十五仍是一个节,正月十五闹花灯。十五这天,大队长叫他的婆姨包饺子,他说要给乔巧儿送过去。十五还兴吃饺子。可家里的白面不多了,婆姨不愿意包,两人就吵起来。婆姨十分生气地道:
“你把那个狐狸精当佛敬,还要搭上我。我不伺候狐狸精,你看她好,你去跟她过吧。”
没有人敢这样跟大队长理论,尤其是自己的婆姨,平时对他百依百顺。大队长一下子恼了:“狐狸精比你强,她漂亮,我喜欢她。今天你敢不把饺子包上,我就拿棍子揍你,咱还得离婚。”
提到离婚,婆姨害怕了,后沟村的第一夫人是个啥身份!与其逼得丈夫休妻,还不如忍气吞声伺候一回狐狸精。这顿饺子就是这样包上了。婆姨不但包了饺子,煮好以后,盛到碗里,放到篮篮里,她还给狐狸精砸上了蒜水儿。
其实,这顿饺子宴,完全是一种喜庆活动的点缀,因为大队长煞费苦心,他又给乔巧儿安排了一个顶好的归宿。他觉得好事应该有好饭陪着,乔巧儿一边听他说好事儿,一边吃着好饭,这才有气氛,才叫个完美。
大队长把饺子和蒜水儿都带上,然后哼着情歌,踏着矫健的步伐,心里飘荡着春风,他兴冲冲地来到了钱串串的小院里。
钱串串虽已故去,可乔巧儿属于死者惟一的亲人,她依然住在钱串串的小院里。这种人道关怀和决策,当然还是来自于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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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三队有一位老红军,一辈子没有娶女人。由于是红军,他在当地是个名人。
老红军少年时代就投奔了延安,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建立了不少战功。像他这样的老革命,如果干到全国解放,怎么也得混个高级干部当一当。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干到解放,他就脱离了革命,自动解甲归田回到后沟村当了农民。他还挂了花,拖着一条残疾的断腿,走路一跛一跛的,整日甚话也不说,总是埋着头干活儿。他的革命历史,始终是个谜。
老百姓喜欢猜测,有人估计他是犯了错误,他是被革命队伍处理回来的。有人说,他是因为残废了,人不中用了,部队不能白养活着他,叫他提前退伍,他应该算个荣誉军人。也有人吹捧他,赞美老红军是一位和平的使者,战争年代整天枪枪炮炮,他厌倦了战争,所以回归了土地。当然,这些都是民间传来传去的小道消息,没有一条能够令人信服的。
解放后,真相大白了,民政上说老红军根本不是什么老红军,他是个战场上的逃兵。这个结论比天塌地陷还厉害。在陕北,村村都有老红军,那是本村的骄傲。后沟村出了一个革命的逃兵,这就变成了一种耻辱。乡亲们为老红军打抱不平:狗日的!弄错了吧,一个从小就耍枪杆子的人,有胆量呀,怎能是个逃兵呢。可群众的心再好,说啥也给老红军翻不了案。而老红军本人,提起这事就笑笑,他从不为自己解释,不喊冤,连一个字都不提。看他端得这么稳,拿得这么严实,乡亲们又打心里佩服他,真了不起,到底是跟过毛主席的人,不一般,人家深沉得很。
大队长是个最爱跟革命前辈套近乎的人,他和老红军关系走得最近。老红军没有了组织,就把大队长当作一级组织来看待,因此他也尊重大队长,也只有他们两人可以交心。
大队长曾经这样问过老红军:“你不能瞒我,你是不是逃兵,好坏你得给我往出掏。”
老红军就动情地说:“我是个甚货色,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他老人家是个神神,英明得很。我忠于革命事业,我对得住毛主席。”
大队长就拿出了态度:“既然毛主席了解你,我当然得听毛主席的。不管旁人咋说你,那都是扯淡!在我这儿,还要把你当个老革命来对待。”
后沟村的老红军依然是个老红军,大队长还说是响当当的。由于大队长看得起他,乡亲们也没有谁敢慢待他。大家几乎忘记他的官名,一律喊他老红军。
孤身男人的日子不好过,老红军太艰难了。人这一辈子,吃好吃坏不重要,怕就怕身边没有个说话的人。一个健康的人,老不说话,老不交谈,再强壮的身体也得垮掉。大队长好几次要给老红军张罗个老伴儿,都被他拒绝了。
他说:“我不适合结婚,一个人习惯了。我烦身边多出个人来,孤独倒对我好。”
真是一个怪爷们儿。
乔巧儿的不幸身世,传到了老红军的耳朵里时,红军老汉忽然一下心动了,他要认乔巧儿当个干女儿。并且急忙找到了大队长,敞开了自己的心扉,无论如何他也要认亲。
大队长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感到事情来得过于猛然。出于对乔巧儿的关心,大队长就问了个仔细:
“老革命,你说过,人多你嫌烦。你要认闺女,咱俩今天拉一拉,你思想是咋变的。”
老红军跟大队长平时见面就爱开玩笑,于是他说道:“毛选我常学,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咱自己。乔巧儿是咱的阶级姐妹,她两次婚姻,两次不幸。咱得给她爱,不能叫她又回到旧社会,无家可归嘛。”
大队长知道这根本不是老红军的心里话。就道:“少唱高调,说人话。你不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我就不同意。”
老红军只好降调子:“我的想法很简单,可怜人应该同情可怜人嘛。”
大队长听了还是不满意,他就开始揭老底儿:“可怜的人很多,我给你介绍过的几个老婆儿,她们都是可怜人,那你咋不可怜人家?我看你是人老心不老,看谁长得漂亮,你就可怜谁。在美女面前,你才是一个菩萨。”
老红军顿时脸红了,他急忙心服口服地道:“算数!还是你最了解我。反正,闺女我是认定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大队长心里别提有多踏实了。如果乔巧儿真的去给老红军当了干女儿,她就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了。爹是个红军,她的出身也就变了,由黑变红了。于是没有去跟乔巧儿商量,大队长就替她做了主,答应了老红军。
这是一件好事儿,可乔巧儿怎么都不相信。一直到了去跟老红军见面的那天,乔巧儿还是半信半疑地问:“叫我去给老革命当闺女,你是哄我高兴吧?”
大队长指着头顶上的天道:“我要是哄你,叫天上的雷劈我。”
这么一发誓,乔巧儿心里热腾腾的,泪水也就淌了下来。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刚一出生,乔巧儿就背上了富农子女的恶名,她把人间的侮辱受尽了。乔巧儿小时候,她就羡慕那些出身好的人,人家出身好,人家就什么都不怕,活得那样轻松和自由。而她跟着爹,一直被革命阵营当作坏人看,没有政治生命。要想在政治上翻身,给自己钉上一张红色标签,再不黑了,你就得脱胎换骨。大队长这回帮助她,使她成为老红军的女儿,这就是将她变成了好人,从此再不用担惊受怕过日子,甚至可以不怕天,不怕地,你什么都不用恐惧了。她就好比是一只小鸟,羽毛换了,可以自由地在天空飞翔。乔巧儿不敢想这些,一想,她就激动得直落泪。
认亲的这天,乔巧儿将自己打扮了一番。所谓打扮,也就是梳了梳头,洗了洗脸,去掉憔悴,使自己有点生气。她是由大队长陪着她,很郑重、很正规、很准时地来到了老红军的小院里。
老红军这天也不含糊,他专门请了一位厨师,炒了菜,烫了酒。他把村干部们都请到,让他们喝一喝,热闹热闹。他说他认闺女,是个喜庆,他要让上上下下都喝好。他连衣裳都是焕然一新,他没有礼服,他竟把早年留下的一套旧军装穿到了身上。那军装是八路时期的灰军装,乡亲们没见他穿过。他往身上一穿,首长的派头儿出来了,吓得大队长对他肃然起敬,使劲儿给他点头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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