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

第26章


你不如卖给这位夫人吧。" 
  "我也没想卖给你啊。"龙修撇撇嘴,话音随即一转,"--我是要把这个送给你的。" 
  "心领了。您"送"的东西我买不起。"我讥讽地加重了字眼。 
  "你这话说的……咳,都叫我没法接。"龙修脸上居然也百年不遇地微微一红。那枚银戒指倒也精巧,打造成一条龙的形状,方寸之地也鳞甲宛然,手工十分细致。只是雕琢痕迹太重,我虽对女人饰物一窍不通,也看得出这戒指断然出自匠人之手,鳞爪须角,龙身上的东西一样不缺,形制却甚为死板,毫无腾云布雨的气韵。便如一个初学丹青之人,兢兢业业地对着实物一笔不敢少地描了下来,却终究只得个形似,总是缺了点什么,大概这就叫做匠气吧。只有那龙口尾相衔之处顶出一颗指肚大小的珠子,龙须盘绕做成托子嵌住,倒是光彩熠熠。我沉着脸不动,龙修也不动,一直将戒指举在我鼻子底下,看情形好象我若不接他就要把这东西塞到我嘴里似的。我把脚尖点住火盆边微一使力,人连坐垫一同往后滑了尺半,躲开了龙修的手,方开口道:"拿走!" 
  他亦步亦趋跨上一步,脚还在半空便急着解释:"你今儿可冤枉我了,这戒指真是送给你的,我若要你一文钱,名字倒过来写!……以前的事咱就别总翻老帐了成不?现在你我之间……那不是不一样了嘛,世人谁听说过丈夫送妻子东西还要钱的?" 
  "无赖!"我叱道,腾身而起,郎家兄弟还在旁饶有兴致地看好戏,眼睛忽然一花,面前一堆碗盘中的一把短刀已抄在我手中。龙修正高呼:"干吗……"颈间一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妄动了。 
  我手上加了三分劲,刀刃陷入肌肤,这刀的锋口已经很钝了,但只要再推进一根头发的距离,龙修也必将血溅五尺。我眼帘下垂,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淡蓝色的筋脉被压得高高凸起,一跳一跳。 
  "你如此放肆,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要是杀了我能让你高兴一点,那你就动手吧,我绝不抵抗。"他在刀口下肃然道,鼻子忽然抽动几下,"可是能不能麻烦你换把刀?这把刚切过猪肘子,我最讨厌炖肘子放许多茴香大料了,气味恶俗!" 
  "妹妹,何必跟这疯子一般见识。"一股力道无声无息地倏至,轻轻拂开了我的手。那缕馥郁的香气又来了,白夫人雪白冷香的手,十指尖尖托在我腕下,一眨眼间已将龙修从刀下解救出来。我回头看她,正瞥到那五点蔻丹鲜红的指甲,像五片桃花娇柔无力地自我腕下飘落,白夫人抚着自己胸口,手势极其自然,顺水推舟。她带着厌恶表情踹了龙修一脚,把他踢得踉跄到两步开外,这边厢揽着我的肩膀,半嗔半劝道:"这小子分明脑子不清楚,妹妹你是明白人,怎能认真计较他那些疯话?消消气,别这么着,啊!我生平最怕见人动刀动枪的了,吓得我心里砰砰直跳--妹妹只当是心疼我罢。"扭头啐了龙修一口,"还不快滚!" 
  龙修皱眉掸着衣摆被她踹上的鞋印子,着实拍打了一番,抬头瞅着我俩,啧啧有声,赞道:"好一幅双美图啊!夫人,不是在下当面拍马屁,似夫人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踹了在下这一脚,本是天大的艳福。这件衣裳在下本该从此收藏起来再也不洗才是,只是如今在下却不比往日了,野马上了笼头,我的老婆现在这里站着,在下纵然心有不舍,也只好把夫人的玉趾香尘这个轻轻拂去了。请夫人多多见谅。" 
  白夫人以手压住我肩膀,把下颏放在手背上,瞅着他,不怒反笑:"男人我见的多了,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好厚的皮,你居然还敢说我这妹子是你的老婆?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算个什么东西,大伙儿在这里听着,你们见过这样睁眼说瞎话的人么?" 
  龙修嘿嘿两声:"就算现在还不是罢,总有一天会是的。反正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提前唤了我自己的娘子几声,罪不至死吧!"说罢不待我再次发作,整肃衣冠,上前两步,向我一揖到地。 
  "在下龙修,今年二十五岁,未曾婚娶,家世清白,这些年走南闯北做点买卖,家中也算薄有积蓄。今天当着在座大伙儿的面,姓龙的向夜来姑娘求亲,一片诚心,天日可鉴。倘若姑娘应允,在下发誓,终生待你如珠似宝,决不敢怠慢贤妻。这枚戒指乃在下家传之物,今日权且作个表记,万望姑娘笑纳--也请白夫人和大伙儿做个媒证。" 
  "我瞧瞧。"白夫人劈手先将戒指夺去,翻来覆去瞧了两眼,格格笑道,"我说小子,听你这番说话,对我妹子倒也是一片痴心,好罢,人家看不看得上你暂且不论,可你自个儿也得放点手面出来啊!你不是薄有积蓄吗,怎么,聘礼就拿这么个银东西充了?--什么值钱的,拿一锭银子到外头也打得三五十个出来。婚姻大事,你这等寒酸,难道让我妹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许了你不成?你还做梦哪小子!" 
  龙修一本正经道:"夫人,这是金,不是银的。" 
  "你当我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当面哄我们?"白夫人脸色一沉,"分明存心戏耍,别说我妹子,就是我这关你也不能够过!"说着强把戒指塞到我手中,"妹妹你瞧,简直把人的牙都笑掉了!" 
  "夫人有所不知,世上有一种金子,真是白的,看去却也和银子差不多。细看才看得出,那光泽是柔的,不似银子那般傻白刺眼,夫人是行家,您法眼细瞧,定能立辨真伪。这种金有个名堂唤"鹅毛金",原比黄金还贵重几分,只因世人大半不识,多有当作银子,白糟蹋了。在下这枚戒指是正宗十足的鹅毛金,顶上镶的是夜明珠,虽称不上连城之宝,倒也不算是存心辱没姑娘。"龙修侃侃而谈,说得似模似样,"况且,这戒指乃在下世代家传,物虽微,在下是十分看重它的。今日我向夜来姑娘求亲,要她进我龙家门,这表记自然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夜姑娘请看,戒指里头还刻着您的尊姓,究竟是哪年哪月谁刻上的,在下也不知道,只知从这枚戒指传到我手,这个字就已经刻在上头了。可见你我相遇于此乃是冥冥中前缘注定,姑娘,只怕你命中是逃不过要做我龙家的媳妇了。" 
  白夫人瞪他一眼,狐疑地把戒指打量半晌:"这光头看来倒真和银的不大一样,妹妹,你瞧呢?" 
  "我不会看这些,世上有没有鹅毛金这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把指尖探入戒指轻轻一摸,内环果然刻着个夜字,笔画宛然,"但这个字是今天新刻上去的,这錾口还都是新的,断然无疑。只怕连这枚戒指都是你今天到金银铺里现打来的吧?最近的镇子离这儿也有几十里,倒是辛苦你了--什么前缘注定,一派鬼话!" 
  我冷笑道,将戒指掷向龙修。他没接住,小东西落到地上滴溜溜一径滚开了,龙修跟着它跑了好几步拣回来,拈在手里心疼地吹去灰土,苦笑道:"姑娘果然好眼力,可这是鹅毛金没错!我若骗你我是你孙子,不是你老……老……那个,至于那个字……姑娘,其实在下觉得命由天定,也由人走,有些事情,不是前事注定了就不能更改,天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它只会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你若一味听天由命,那才是中了命运的圈套。世人只说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究竟多为自误。真正弄人的不是造化,是人心自己,若肯听在下一句良言,这世上有多少天注定的惨事,其实大多不必发生--夜来姑娘,命不是不能更改的,一切全在乎你自己,你信我这句话么?" 
  我心中陡然一动,仿佛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从幽暗深处探出头来,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半明半昧地闪烁,如同盲人突然开眼看到的星光,只因从未目睹,看见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心底里自己也没触碰过的某部分忽忽一翻,但终究看不清楚。光芒一闪即逝,马上又是一片黑暗。只听到白夫人骂道:"你又变成算命先生了么?还想花言巧语骗我妹子,怎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 
  "在下只想让夜姑娘明白,什么前缘后缘,缘是什么?还不都是人结下的。人跟人碰上了,这就是缘,一念既生,因缘就结下了。就算这戒指上的字是在下自己刻的,我既生了非姑娘不娶的念头,我和姑娘之间的因缘从此便斩也斩不断,世上女子这么多,我独独欢喜了夜来姑娘,难道这不是前缘注定?" 
  也只有龙修,伎俩被当面拆穿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宏论不绝。他的目光不偏不倚直落在我眼里,眸中光采明亮,看去倒是诚恳得紧。不知怎的,我心里的怒意已无影无踪,面对这个轻薄骗子再也气不起来。 
  心中仿佛只剩一片疲倦。很冷、很淡,一层薄灰似的。 
  白夫人还要骂,我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龙公子,多谢你一番错爱,只是我无意婚姻之事,对你更没有半点心思。我想我们之间断断是无缘的了,过去我对你多有得罪,现下向你说声对不住,也望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和你不过是陌路人,谁也不认识谁。" 
  "听见了罢,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就别罔费心思了,快把你那破东西收起来罢!"白夫人啐道。 
  龙修低头看了看戒指,把它悬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收入衣囊。 
  "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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