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姑娘,你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我无可奈何。可是我喜欢你,今天之后,也还是一样的喜欢你,这就是我的事了,你也管不到我,对不对?"他脸上没有丝毫黯然,依旧神采飞扬地笑着,"我龙修自今日之后不再骚扰夜来姑娘,但我心里照旧喜欢她,照旧想要她做我的老婆,除了她我谁也不娶,天荒地老,誓不更改。我这话句句真心,如今还得请夫人和在座的各位,同来做个见证。"
说着向白夫人、站在一旁的二牛和店堂彼端那帮农人各作一揖。除了二牛慌忙还礼,旁人谁也没理他,那伙人一直远远地观望着这场闹剧,却不发一言。
龙修冲我笑笑,自说自话地在火边坐下来:"姑娘请放心吧,我既发了誓,绝不会再胡说八道打扰姑娘了。可否容我在此暖暖身子?外头冻了一天,手脚都僵了。"
"别处没火么?坐远些,别讨人嫌!"白夫人非常不情愿跟他共坐一处。我把那柄短刀掷回郎家兄弟席上,砸得碗盏叮当一阵乱响,他们怒目而视,又不敢发话,我不理睬,拂拂衣襟也在火边坐了下来:"你随便吧。"
"多谢姑娘。"看了看满脸不乐的白夫人,"和夫人的恩典。"
龙修闭上了嘴,整间店堂顿时安静许多。他好象确是冷得厉害,揣着手闷不吭声地烤了半天火才缓过来,伸出手想去拿白夫人的茶壶倒杯热茶喝,被她一瞪只好缩回,干笑两声,道:"长夜枯坐,甚是无聊。我有一个提议,不如我们轮流讲讲自己听过的奇闻趣事,或哀艳,或诡怪,也不问真假,只当大家彼此交换,乐呵乐呵,岂不是寒夜一大赏心乐事?"
二牛听说要讲故事就不走了,在旁找了个不起眼的所在一蹲,望着我们,眼中满是期待。但等了一会,并没人响应龙修的提议。那三个骡马贩子方才白看这场求亲不成的好戏,倒是津津有味,交头接耳,这会儿没人说话,他们早已困倦起来,呵欠一个连一个,有一人趴在菜盆上头已经睡着了。郎老大和郎老二其实早已吃饱,但还得留守在这里,又不知可以谈些什么话,为了不显得惹眼只好继续装作努力进食,吃得十分辛苦。白夫人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她的瓜子,时而不屑地向龙修掠上一眼,把瓜子壳都掸到他那边去。龙修兴致勃勃地提出了这个好主意,继而干等了半天,没奈何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二牛,喜道:"小兄弟,你还没走啊?来来来,我看大家都不好意思先开口,那就请小兄弟打头阵,先给大伙儿讲一个吧!"
"俺?"二牛本是等着听故事的,突然被揪出来,吓得双手连摇,"俺可不会讲……俺啥也不知道,客官爷,您别拿俺开玩笑。"
"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肚子里一定有许多好故事,你就别藏着啦,就讲一个给我们听听,又少不了什么!"龙修强去拉二牛,重重拍着他肩膀,二牛拼命挣扎,只嚷:"俺真的不会!客官爷,您别拉俺,俺……俺走了!"
见他起身要走,龙修只得放手,叹了口气:"别别,小兄弟,我不逼你,你好生坐着吧。唉,我还以为各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必有不少好故事可讲,看来我竟猜错了。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奇闻,只好由我这个毛头小子来讲给你们听了。到底是女流之辈啊,想必就是见过什么奇事也记不住吧,所谓头发长……"
"小子,你给我闭上嘴巴。女人怎么了?说到见识,只怕这儿的所有男人连我这个女流之辈的一成也还赶不上!"白夫人将手里抓的一把瓜子往地下哗地一丢,冷笑一声。龙修朝我促狭地挤挤眼睛,夸示自己激将计的奏效。
我垂目望着红黄的火舌,悄然叹息。
如此费尽心机地造作,一吹一唱,拐弯抹角,却是何苦呢?这故事迟早是要讲的,早早地讲了出来,倒也好。
该来的要来了,也好。
我洗耳恭听。
我只觉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白夫人像一位名伶那样矜持地用眼风把众人一扫,又抿了口茶,说道:"我这半辈子,若说惊心动魄、千奇百怪的事情,也经过不少了。不是我在此说空话,凭它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就是那口不能言世理所无的、人万万想不出来的怪事我也亲见了几桩。哼,说出来你们也不信。如今我也懒得说那些神神鬼鬼的,我就拣一件极寻常的讲罢,虽然平常,这可是真事。那个女子的遭际真真是可怜可叹,但普天下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事,自古至今,从来都是女子多情,可男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们甜言蜜语地欺哄着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心里真正的想头是什么。就像我说的女子,她生在贫寒人家,从小被卖来卖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男人的手……"
我在白夫人娓娓的话声中抬起眼来,微觉诧异。这不是预料中她要讲的故事。难道他们的计划有变?可是龙修笃笃定定地坐在一边,脸露微笑,专注地倾听着,仿佛十分安心。
白夫人掀开自带的锦缎套子白铜小手炉的盖子,拨了拨灰,继续讲下去道:"这女子遇上很多男人,有赞她美貌无双的,有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的,她全没当真,因为后来总是一再地证明这些男人不过是说说而已。最后她到了一位王爷的府中,被收为姬妾,那王爷位高权重,可是对她偏偏宠幸得不得了,不但夜夜专房,到得后来,就连一些对谁也不能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的大秘密也只告诉她一个人。她能有个这么样的收稍,该是心满意足了罢?可是命里的魔星是躲不过去的,那是劫,它来了你就逃不掉。这时候那女子在王府中已是一人之下,连王爷的正室夫人论起实权也还不如她,可她偏看上了府里的一个武将。这武将倒也是王爷看重提拔的人,仪表堂堂,一身好功夫,他对她说了许多贴心贴肺的话,于是那女子就痴心妄想起来,以为此生终于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疼爱她的,以为世上只有他,要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皮囊或别的什么。她布谋已久,终于有一天,趁王爷不在的时候,她跟了那个武将逃了。王府里的荣华富贵、逃走之后的天罗地网,全不顾了。她死心塌地,从此就算是把自己嫁给他了,虽然那男人连抬花轿也没给过她……"
十
他当真弄到了一顶花轿,也不知哪年哪月到寨中的,在公库的杂物堆里落了一层土。寨主叫几个小喽罗陪他去库中拣了出来,刷洗干净,还是有点灰扑扑的,只有那大红缕金彩绣石榴百子的轿帘子因为一直卷着,倒是鲜亮如初,金丝沿着茎叶笔走龙蛇,明晃晃托出一捧捧朱红晶莹的石榴子,硕大果实尖嘴朝一边歪着,钉珠片,喜气洋洋地无声地笑裂了它自个儿。
花轿在南街上一路招摇而过,后面跟着一支残缺不全的迎亲队伍。小喽罗们有的会吹,有的会打--其实没一个真会的,鼓着腮帮子大力地跟唢呐搏斗着,喜乐喧天,完全听不出什么调子,只是一阵呜哩哇啦,听着倒像有人在那里齐打伙儿放声举哀。当文旭安骑马走在这支队伍前头,他未尝不觉得那乐声的怪异刺耳,使人听了不安,屁股后头紧张杂乱的一片巨声,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急急追赶一般。然而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一向不爱骑马,但今天却特意借了寨主的紫电骝。那马太高大了,骑在上面有点摇摇欲坠。
迎亲队伍经过的时候,长街两侧的店家行人都驻足张望。没有一般小镇上街坊们亲热的起哄与追随,当然,他搬来这里不久,人还不熟……不过这里也不是一般小镇。
店铺里人们停下手中的交易站在门口,张大了眼睛呆呆目送他们经过。太安静了,满街只听到那声嘶力竭的吹打,淹没了一切。文旭安紧紧抓住缰绳,高坐在紫电骝的背鞍上,人与表情一般地板得笔直。他从小就不惯置身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被观看,总觉得尴尬而恼火,好象自己是只耍百戏的猴子,但没有办法了。
他必须明媒正娶,做足一切迎接新人的架势,虽然在外头人家娶偏房原不必如此大肆张扬。花轿大马,大锣大鼓,新郎官身穿吉服前来迎娶,惊扰街坊,绕圈兜了大半个城把她从妓院里头接回家去,惟恐人不知道他娶的是什么女人。简直荒唐,这要在外面,谁家的子弟敢这么干,是要被父兄责打的,丢尽了清白人家的脸面。
他就是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娶的是什么女人。
得让他们知道,她从此是军师的娘子,文家二夫人,这寨子里除了龙当家逝世的妻子,再没有哪家的女人比他们家的更尊贵。
他想。骑马穿过大街,他面上看不到将抱美人归的那种沾沾自喜。帽上金花摇摇晃晃,把一抹黄黄的太阳光照在新郎清癯文秀的脸上,他眯缝着眼睛,眼里流泻出的只是一种惘惘然的苍凉。
但是队伍停在牡丹院大门口,他轻轻勒缰下镫,向默默注视着的数十双眼睛抱拳大声笑道同喜同喜,命人把糖与果子分给小孩,然后一撩袍服,以少年人一般急不可待的步伐,欢颜入内,去接他的新娘。
鸨儿把连理送出来。人把她抱上花轿,她没穿凤冠霞帔,寨里这样东西难寻,一半也是她病得实在重,折腾起来换衣裳于病人不利。鸨儿找了件桃红棉袍好歹套在外面,两个人抬进轿子,回去的路上就快得多了,径直到家,因为新娘无法久坐,一口简薄的"嫁妆"箱子之外,还有个小喽罗提着今早熬好的一罐子药,回家热热还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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