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收拾出一间厢房给她住着,早晚请大夫看顾,按方服药调养,这样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止住了血,人也渐渐精神起来,到过完年后,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轻些的活计也能帮王氏做点了。然而文旭安除了隔两三日到她房里问问看看,并不多坐,就是一家吃饭坐在一张桌子上,也没有几句话可说。连理在文家是安静得几乎隐形的一个存在,他出门时她才到他的书房里去,收拾收拾,抚着擦抹干净的书案,微微出着神,可以独自坐上一两个时辰。望着他平素洗笔用的青花小水盂,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点微笑在静静开放,但看仔细了,其实那不是喜色,也没有悲哀。在她黑而大的水杏眼里潋滟波动着的,只是淡漠的洁净,洁净到看不出感情。对这世上的一切即使她自己,也没有任何打算。
文旭安从玄泽堂回家来,坐到书案前,仰头望见窗明几净,半开着的一扇窗槅外头,衬着雪白窗纸那小院子里的一棵桃树开了闹嚷嚷一树的粉红花。三月了,蜂来,蝶来,花丛中缠缠恋恋,在这与世界隔绝的土匪窝里,花事也还是一样地按节按候。该开桃花就开桃花,该开菜花就开菜花,生命的喧闹与延续一板一眼踏着它的节拍,哪怕这小世界其实只是一艘沾不着地气的航行在大海中央的船,不定哪天说声沉就要沉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走到哪里去。他沉浸在恍惚冥想中,仿佛看见四季所有盛放的花朵如火如荼,好象打翻了颜色碟子,带着蜂,带着蝶,就那样闹嚷嚷地于深渊之上沉没,那大片乱泼彩墨的任性色彩,几乎是悲壮的。
笔墨纸砚一样样整齐地摆列在案上,纤尘不染。屋里这样静,他觉得像有野老传说里隐形的狐女,或是什么精灵的手,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每样什物上悄悄地拂过。他的家里栖息着一个看不见的女魂,良善、胆怯、隐忍的,为着什么人不能知的原因,每当没人的时候,就出来替他默默执役。
门开处,王氏端着茶碗进来,搁在他面前。
"相公今天回来得早。累了吧,喝口茶润一润。"
"今天寨里没什么事。"他仍然瞧着窗外,随口漫应道。
王氏顺着男人的眼光望去,笑道:"今年天暖得倒早,桃花都开了。连姑娘还折了一枝来给你插瓶呢。"
果然案头那个土定胆瓶里插着一枝桃花,上头一个个深红色的小圆花苞还没开,花枝欹侧,疏斜有致,孤寒清冷的模样,桃花像是梅花。映着素白粗朴的瓶,倒有几分画意。他瞥了一眼,转头端起茶来喝。
"连姑娘在家里做什么?"
"早上替你收拾了这书房,现在陪钦儿玩呢。钦儿想要一个布老虎,我腾不出手来,想必正磨着连姑娘给他做。"王氏在另一张椅上坐下来,叹道,"自从她来了,我倒轻省了不少。我说她病才好,不让她做事,可她死活不肯,叫她在床上歇着倒像要杀了她似的,到底拧不过她,如今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她揽去了一半,要不是我按着,只怕连挑水烧火这些重事她都要包了。一个女人家,身子又不好,相公,人家现在在咱家里没黑没白地操劳,丫头不是丫头,娘姨不是娘姨,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文旭安沉默一会,道:"是不能叫她太操劳了。有空你多劝劝她,大夫说了,她的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凉水也不能沾手,不然落下毛病,是一辈子的事。你跟她说说。"说罢又端起茶来,一口一口把茶碗喝得见了底,方续道,"--我不方便当面对她讲。"
"只怕她不肯听我的呢。"王氏望着丈夫,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也是为她好,这有什么不方便当面讲的。相公,难道你一辈子不和连姑娘说句话儿不成?你把人弄到家里,到底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连姑娘就这么在咱家耗着也不是个事,终究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难不成真叫她替咱们当一辈子佣人?"
文旭安摇头道:"贤妻不必说这些话。我接连姑娘来,全为看不过去她在那地方受折磨,我若不接她来她必是个死,这是救人一命的事,当初和你商议,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她被那些人欺负罢了,接她到家里,那是权宜之计,贤妻万万不可多心。如今若要把她……倒像是咱们挟恩市人,逼她委身一般,使不得。我想,先留她在家养好身子,待境况好些了,我留心替她寻个靠得住的好人……"说着说着,却咽住了。
王氏静静瞅着他:"相公,你我都明白,咱们进了这地方,这辈子怕是也出不去了。要能找个靠得住的好人把连姑娘终身许了,固然最好,只是却往哪里找去。当初你当着那许多人亲口说了娶她,把人家救了,若留她没名没份地在咱们家守一世活寡,岂不是救人反害了人么?相公,为妻嫁了你十来年,你晓得我若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当日也不肯答应你接她来了。我想着,连姑娘为人温柔和顺,这些日子料理家事,帮了我不少忙,你如果将她收了二房,叫她跟咱一心一计过日子,不比如今两个人见了面都不说话的强,也省得成日家尴尴尬尬的,我在家也有个伴。就是钦儿也很喜欢呢,整天跟在后头连姨连姨地叫着……相公你是男人大丈夫,既担当了人家的终身,不如索性把人救彻,也算是替公婆在那世里积点阴骘罢。"
他听了这一席话,非常震动。凝视着妻子微笑的温良的脸,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是的,她嫁了他十来年,始终是这样温良,不言不语、低眉顺眼地微微笑着,仿佛对于一切都没有意见,她是这样贤德的妻,她从来没在他面前一口气地说上这么多话过……他望着枕边人那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陌生。继而涌来的是羞愧、无措、甚至有几分被人看穿的恼火,莫名其妙地,他不知对谁暗自生着气,妻子细细淡淡的眉眼间,好象映出另一个他,不诚实的,不仅对她,就对自己,他也是不诚实的……他愣愣地咬着嘴唇,听王氏又道:"据我看来,连姑娘必是愿意的。我时常和她聊天,她虽未明说,话里话外我听得出,相公,连姑娘对你实在仰慕得紧。她的命是你救的,便算她只是为了报恩嫁给你,那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连姑娘在咱家这么不尴不尬地住着,她自己心中也是不安的。相公要是同意,让我去跟她说。"
"贤妻,我只觉这样太委屈你了。"他终于冲口而出,"我没让你过过好日子,如今还连累你跟我亡命天涯,成了见不得天日的人。贤妻为我,受的苦一言难尽,如今咱们自身难保,我怎能再娶偏房,这……这太对你不住,万万不可。"
"夫妻之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女人嫁了人,自该随夫进退,古今都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活了大半辈子,我也想得开了……"王氏此刻却没望着他了,眼睛惘惘地落向窗外也不知什么地方,脸上带着点定格的笑容,悠悠说道,"就是圣贤皇帝,又有几个一生都称心如意的呢。活在这世上,大约谁都免不了要吃点苦头的罢?相公待我已经很好,我心满意足了。我们又有了钦儿。不管落到什么地方,我想着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在一块儿就好。如今我什么也不想了,只要好好儿地把钦儿抚养成人……文家就这么一个根苗了,总得把他养大,将来我死了,到地下才有脸见公公婆婆去。倘若连姑娘进了门,能替你再生个儿子,那就更好。相公不要怕我多心,我若多心,又何苦说这番话。你高兴比什么都好--相公,难道你真的不喜欢连姑娘么?"
"难道你心中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出口。王氏把眼光转回丈夫脸上,瞧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仿佛一个母亲看着任性不懂事的儿子一般地宠溺和心疼。
"我自然不能一点也不介意。说老实话,有哪个女人愿意把丈夫分给旁人。可是--可是我知道,相公,你是很喜欢连理姑娘的。"她轻声叹道,"我看得出。你对她实在欢喜得紧。十年了,你心里想些什么,这都瞒不过我的眼睛。相公是读书人,自从我进了你家门,你一直待我很好,从不对我高声说话,什么事都体谅着我,我们还生了个儿子……我心中感激你,可我们之间,好象……也就这些了。相公对我有多好我都明白,只是我没念过书,很多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其实,其实你也没对我说过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相公的心里有块地方,是我到不去的,那也不怪你,只怨我除了持家养孩子,实在什么也不懂。如今连理姑娘来了,她是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都行,我见她时常在那里看你最心爱的那几幅字画,你和她一定谈得来的。其实--相公你怕是早就喜欢上她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罢。可我看得出来,你看连姑娘的眼神不一样,那不是可怜她,你……你是很想娶她的。所以我想,我除了为你添饭添衣,什么也做不了,相公有许多心里话不能跟我说,那是没有办法,你心里那块地方,只怕连姑娘才是到的去的人。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干脆娶了她呢?我也不愿见你终日忧闷,要是连姑娘能陪你谈谈讲讲,让你开开心,身体硬朗些,那是我和钦儿娘俩的福分。"
文旭安喉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忽然起身,伸臂抱住了妻子,王氏被这突兀的亲热举动吓呆了,一径挣扎着,口里只道:"相公放手,大白天里,别……等会儿给钦儿看见……"
文旭安搂定了不放,低头看着怀中妇人半老的、驯顺平淡的脸,眼中有酸热的气流冲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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