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觉得自己向后倒去,被扣在钢铁的镣铐里,一直倒向炕上去了。身底下硌着坚硬滚烫的黄土坯,土也在烈焰中烧成了砖,一砖一瓦,铁案如山,比历代的皇陵更牢固。只有这黄土才是千年万代,永垂不朽。一切活着与死去的人的归宿。一切的冤屈到了那儿,都将安睡了。她推拒着,然后挣扎着,就在黄土之上,红火之外,双手双腿下死劲缠住了身上的男人。昏乱与迷惘中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地叫着不行,但更响的是那台虚空之中拼命敲打着的锣鼓,金石灭裂,天地玄黄,有人声如猿唳,嘶破喉咙地哀唱: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
男人在她身上哭泣,他边哭边冲撞着她,她没觉得这情景的滑稽,只是竭力抬起身子向他迎去,她听到自己喉间也发出兽类般的低吼,落入网罟的野兽,你分不清它是在哭泣还是咆哮。连理和他厮缠作一团,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只有借助同样的疯狂才能暂时躲开它咻咻的追捕,才能自那令人崩溃的锣鼓声中逃离。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啕!
她呜咽着,张开嘴,在男人肩头咬下深深牙印。
连理终于实至名归,做了文家二夫人。
第二天见到王氏,她羞惭万分,眼睛也不敢朝她看,然而王氏笑咪咪地拉起她的手,一字不提昨夜相公宿在那房里的事,只亲热地唤着妹妹,叫她和相公同去用早饭。饭后又抱了一床被枕到她屋里,齐齐整整铺盖好,好象她生来就在他们家同侍一夫般地自然。连理立在门边,手足无措,看着王氏忙碌,想过去帮忙,又趔趄着不敢前行,声咽喉涩,喊了一声夫人,下文就此堵住了出不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下文该说什么。
王氏铺好床,拍拍枕头,回身,对她笑了:"妹妹要是不嫌弃,我比你大几岁,以后就叫声姐姐吧。"
"夫人……"
"这么说,妹妹是嫌弃我了。"
"不不,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没什么好争的啦。"王氏笑颜更舒,"妹妹又温柔,又细心,以后有你帮着照料相公,我是再放心不过的。如今咱们可真正是一家人了,妹妹,你和我一样是文家的媳妇,若是你还改不了口,可就见外了。不信,你问问钦儿。"
七岁的文伯钦在门外探头探脑,眼睛圆溜溜地,不知道大人在说些什么。听见母亲呼唤,便进房直奔连理,拉住她的手仰脸道:"连姨,你给我绣的那大老虎呢?你说今天就给我的,连姨不能骗人!"
连理脸上本已羞红,被这孩子一说,更是红得连窗外那株桃花都给比下去了。她摸着钦儿的头,不知该怎么对孩子解释。王氏却已轻喝道:"别尽磨着你连姨--嗳,钦儿,以后别再叫连姨了,叫二妈,记住了么?"
连理的脸已快埋到衣襟里去了,钦儿拽着她的手摇晃几下,看看母亲,问道:"记住了--为什么要叫二妈?"
王氏含笑把他拉过来:"娘问你,你喜不喜欢连姨哪?你想不想叫连姨永远都在咱们家?"
"喜欢连姨,连姨给我做大老虎--"孩子又把刚被打岔开去的那件事想起来,叫道,"连姨,我的大老虎呢?"
"你要再喊连姨,就不给你做大老虎了。"王氏唬他说,"钦儿,娘告诉你,你连姨是咱家的人,跟娘一样疼你爱你,还给你做大老虎,你以后得叫二妈,这样连姨就永远都不离开咱家了,永远都会陪钦儿玩,你要是还叫连姨,她会生气的,一生气,就不理你了,我看你那时怎么办?"
"我叫我叫!"钦儿吓得急忙挣脱母亲的手,奔去抱住连理双腿,口口声声唤道,"二妈,二妈!二妈你别走,你在我们家呆着,我听话!二妈,你别走行么?"
孩子小脸儿急得通红,连理被他摇撼着,片刻,缓缓蹲身搂住了他。
"我不走。钦儿别急,我不走,我……我永远都不走了。"
孩子响亮地在她面颊亲了一下,开开心心喊道:"二妈!"忽然转转眼珠,自以为做出很机灵的样子,"--那我的大老虎呢?"
连理掌不住,和王氏一同笑了起来。
虽然最初的几日,再见到文旭安的时候,仿佛反而比从前更僵,连句话也不好意思同他说的。在无预想的情形下突兀地有了肌肤之亲的一对男女,彼此间矜持审慎的距离已经消失,亲切与默契却还没有到来,常常会有这样的奇异的隔阂感,是一个短暂的断层。他也像是尴尬得很。那之后的十来日,他没再到她房中过过夜。
然而这难堪的陌生终于过去。清早起身,连理对镜梳妆,她现在不施脂粉,蓝花衣裳,青布粗帕包着头发,耳上只有两点米粒大的金塞子,防着耳洞长死。她看去和王氏娘子一模一样,贤淑、安静、好脾气的--在这座城池中,她不过是芸芸众生某一人家某一扇门后的妻室。某某氏,自古女子出嫁从夫,无论曾经有过怎样香艳的闺名,她的骄纵淘气的或是惊涛骇浪的青春,于此也就悄然死去了,"恍如隔世"。女人一嫁了人,无一例外地变成面目模糊的贤妻良母,一个个穿着青的蓝的月白的秋香的黯淡衣裳,成为男人身后柔和而不起眼的背景色。她已经习惯于这没有身份的身份,并且十分安心。能够湮没在人海中被人遗忘,这结局,对于她大约是难得的恩赐。终于尘埃落定。
也许,终于能够尘埃落定。
连理向镜中望着,用骨针沾了水分开头路,在脑后熟练地挽起扁扁的不触目的髻子。她有一头极为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像漆黑的瀑布,惊心动魄,就是梳起来也一样盛丽,硕大的云髻,光滑冰凉的发丝丝丝分明,如同行行诉说着天宝遗事的诗篇,那褪淡了的富贵气象,叫人觉得在这发髻上是该当插着掉了几颗石头的八宝嵌翠金步摇,走一步玲玲轻颤,仿佛含着说不出来的许多故事。但布帕一裹,一切也就悄无痕迹地泯然了。
她只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人。再寻常不过的人妻。
连理把手按一按那帕子,静静看着镜里的人。镜中映出背后的炕上,丈夫还睡着未醒,她要在他起身之前帮忙大姐为他准备好早餐,今儿好象已经稍迟了些,现在她做什么事都有点笨拙,半旧的妆台离她一尺多远,因为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
这是意想之外的一件喜事。大夫本来说她的病即使好了,日后只怕难以产育,但药一直吃着,丈夫和大姐不吝惜银钱,什么滋补就给她买什么,每七天一次的贝母炖鸡是一定少不了的,现在她的身子已经康健得很了。
所以在嫁给他一年之后,桃花再开的时候,连理生下了一个女孩。
全家最高兴的要数钦儿,他早就盼着娘能再给他生个小弟弟陪他玩了,娘没有生,二妈生了,那也一样。虽然是个小妹妹,稍微与期盼有点距离,不过也不错了,那天一大清早钦儿就兴冲冲地跑到二妈房里来,他打定主意要自告奋勇把小妹妹一手带大,教唆她不穿裙子,穿裤子,还要教她上树、游水、捉蛤蟆、打架……一切男孩子拿手的功夫。
结果他只在门边扒了个头,还没瞅见小妹妹长什么样子就给轰了出去。钦儿扁着嘴想哭,但是看见爹爹他就不哭了。爹爹和他一起在院子里等着,娘已经在二妈房里忙了一宿,钦儿想,既然连爹爹也给轰了出来,那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委屈的。反正他们早晚会让他看小妹妹的,他十分笃定。
文旭安和钦儿父子俩被允许进屋时,新生的女婴已经洗濯干净裹在襁褓里。钦儿看到二妈躺在炕上,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可是她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好象娘看上去和二妈一样疲惫。钦儿觉得娘很偏心,因为她只把小妹妹抱过来给他看了一眼就递到爹爹手里,他咬着手指拿不定是否应该抗议,这时娘已经把他牵了出去。钦儿不甘心地努力扭头想看清楚小妹妹究竟有没有上树打架的潜质--那个皱皱巴巴、通红通红、瘦弱得好似小猴子的小东西,实在令他担心自己的大计,她还一直在那儿哭,扯着嗓门哇哇大哭,到底是女孩子,真不怕羞!
钦儿双手扳住门框死赖不走,最后他看到爹爹抱着小妹妹,坐在炕沿,伸手向二妈脸上擦去了什么液体。小妹妹引吭高哭,就她嗓门大!钦儿刚想高喊小丫头片子不害臊,耳朵一痛,已经被娘拖出门去。这回哇哇大哭的换成他了。
好几天以后他听说,小妹妹有名字了,叫小茶。
爹爹说这是二妈的意思。二妈说,在她的老家,小妹妹出生的时节正是春天新茶上市的日子。信阳毛尖,什么绿、什么香的,反正茶这种东西小孩子是不让喝的。钦儿忽然想起从来不知道二妈的老家在哪里,不过当他再次看见二妈的时候也就忘了问了。
那时他已经把小妹妹的名字叫得很溜。他欣慰地发现,原来这小猴子一样的东西吃饱了之后小手小脚也是很有劲的,就连他几乎都抱不住她,将来她一定会是一名上树好手,替做哥哥的挣足了脸面,嘿嘿。
"小茶,到哥哥这儿来!"
"小茶,你想玩这把大刀吗?想玩就叫哥哥,叫呀!"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