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

第35章


他的老黄安然无恙地卧在棚里,可是那令人不安的哭声依旧回荡不绝,高一阵,低一阵。男人裹紧了衣裳,循着哭声摸索走去,来到客栈后面的空地。 
  他看到两头遍身漆黑的巨狼在空地上俯首嗅闻着泥土,仿佛恋恋不舍。一时仰起头来,对着惨白的天空长声嗥哭。年轻的农人吓得呆了,想跑,脚已经挪不动步子。黑狼发现了他。 
  在星月隐踪的凌晨,狼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虚空里好象只浮动着那两双金黄的眼睛,如同火炭,充满属于兽类的恨意。他向后退了两步,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金色的眼睛凌空跃起,像四只遍身着火的毒虫,向他扑来。农人张金根圆瞪双眼,最后一刹,他连号叫都忘了。 
  --那一瞬间的定格。 
  我直起身来。树枝在硬土上掘出浅浅一个坑,坑里露出纯黑的一个狼头,我不想再挖下去。这匹狼的全身少说也有小牛犊那样大,把它埋进土里是个力气活,把它挖出来也同样费劲。狼嘴僵硬地尖尖朝前伸着,它死了少说也有三四天。 
  是的。整整是四天。 
  从九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开始。 
  我扔掉枯枝,用脚尖将掘开的泥土重新埋好。死去的黑狼闭着眼,黄土簌簌撒在它曾经乌亮如夜如今却已暗淡的皮毛上。我将它再次埋葬在泥土之下,不再惊动。 
  我知道在它紧闭的眼皮底下,一定有一双和想象中那幅图里两匹巨狼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睛。 
  晚上的时光加倍难熬。我这个"没安好心的不是人的东西"当然不再招惹那些农人,二牛遵祖父之嘱,再也不敢跟我说一句话,放下食物闷头就走。那三个骡马贩子已经结帐起身,店堂彼端二三十个汉子呼噜噜猛吸旱烟的声音催人欲睡,越发衬出我们这边的寥落与沉默。 
  今天就连白夫人也出奇地安静。不但懒得讲故事,连厨房送来的粥熬得有点糊也不挑剔,她的病好象重了些,恹恹裹着一领下雪天才穿的白狐狸里子大红羽纱斗篷,靠在火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了两口稀粥,就撂下碗,意兴萧索。 
  那群农人脸上的悲愤还未完全消失,同伴离奇而血腥的死亡令他们草木皆兵,蹲在火盆之侧形成一个个密集的小圈子,众人专心致志,埋头只管对付手中一杆烟袋,但我知道每一个小圈子之中至少有一个人的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 
  郎家老大和老二横卧在地鼾然大睡,郎老大的伤势似乎竟有反复,睡梦中他不时咳嗽几声,铁塔一般的健壮身子仿佛成了个色厉内荏的虚壳,憔悴之极。两兄弟此起彼伏的鼾声混合着从那边一帮男人鼻孔里不断喷出的烟雾,使人窒息的混浊空气腾腾弥漫了整个店堂。客栈像个有生命的巨兽,又冷又饿,在这万籁俱寂的寒冬,拖着身体爬了两步,渐渐支持不住,终于倒头睡去了。 
  这一睡,还能够再醒么? 
  我盘膝坐在白夫人身边,独自望着紧闭的客店大门。两扇老木门上着闩,半尺多宽的伤痕累累的粗木条挡住来自外面无边无际荒野中的各种侵害,它和它所保护着的屋子里的人一样病弱不堪,但仍竭尽所能,忠心耿耿地横在门上。北风撼动大门,在门闩的阻挡下发出咯噔咯噔的微震。我低头看看委靡在旁的女子,浓黑睫毛半掩了那一双会说话的美目,她只是有气无力,裹在大红斗篷里的身体如一具精巧脆弱的玩偶。 
  龙修怎么不见?半个时辰之前他说有点冷,要上楼加件衣裳,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把目光从白夫人身上移开。不要急。该下来的时候,他总会下来的。 
  该来的事,总会来的。呵呵。 
  门闩突然剧烈震荡起来,那急躁的撞击声使半睡不睡的每个人都陡然惊醒。白夫人揉着眼睛向大门望去,惶惶若惊弓之鸟,她恐惧地抓住了我的袖子,向我贴近一些。 
  门外的人怒气冲天,推门不开,开始用力踹门。众人心惊肉跳,不知来了甚么凶神,二牛不敢过去开门,和祖父一起缩在柜台后面远远地高嚷:"谁啊?" 
  门外破口大骂,暴躁的男人声音,在一片急雨般的撞门声中听不清骂些什么,那嗓子却有几分像是白君啸。混乱中众人都感到了那股汹汹而来的杀气,老掌柜战战兢兢推着二牛:"快!快拿大缸,箱子米袋,快把门倚上!" 
  可是来不及了。少年和两个汉子吃力地抬着一口大水缸从厨房向门边跑去的时候,门缝中伸进来半截刀锋,猛力挥落,斩断了门闩。 
  大门砰然洞开。哐当哐当晃动着,撞在两边的墙上。 
  一阵沙土直卷进来,呛得众人在极度紧张之中也不禁纷纷闭眼。待到再睁眼,挟着黄土的大风中屹立在门口的分明是那位蛮横无礼的豪客、白夫人的当家丈夫,摸不清来头的贵官爷白君啸。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玄色底子团花锦袍,此刻这眩目的华服却已看不出颜色,给撕扯得东一条西一片,胡乱披挂着,身上脸上满是血迹,硕大的一个个明黄寿字全变了暗红。两个跟班焦六柳二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子身后,同样一身是血,两张丑陋的面孔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白君啸叉腿挺立在门首,手执一把单刀,胸膛起伏,向满厅人瞪视片刻,陡然手起刀落,呼一声斜斜劈下,声如惊雷,喝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老子宰了你!" 
  白夫人尖叫一声,双手死死揪住了我,哭着向我背后爬去。白君啸提了单刀大步奔她而来,双眼血红,伸手就去抓她的头发。 
  "白爷,有话好好说。"刀上沾满干涸的鲜血,一股腥气扑鼻而来,白夫人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整个人贴在我背上,尽管衣下鱼肠剑已吼吼剧震,我不得不抬臂架住了男人的手,笑道,"夫妻之间的事我们外人原也无从置喙,但当着这许多朋友,动刀动枪总是不雅。白爷有何冤屈,不如说给大伙儿听听,让朋友们评评理如何?" 
  "你他妈的给我滚开!这贱人是我老婆,老子要杀便杀,轮不到你管!再不滚连你一块儿宰了!"白君啸怒吼,挥刀向我臂上砍落。 
  白夫人哭叫:"妹妹救我!救我!" 
  我右臂下沉,刀口下轻轻一转,避过这一刀,翻上来又攥住了他的手腕。单刀定在白夫人头顶一尺之上,再无法落下半分。白君啸强挣几下不得脱身,虎吼连连,焦六柳二互一对望,突自他身后越出,一左一右向我扑来。我架着白君啸,左手扬起在焦六胸口一点,同时身子向下一挫,半躺在坐垫上,右脚将柳二踢得向后跌了一丈开外,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臭娘们,什么时候找了帮手,这小贱货是你安排下的罢?老子低估了你的手段,毒妇!今日纵然你有本事招来天兵天将,也休想保住你这条命!" 
  "白爷,我与贤伉俪素不相识,承尊夫人看得起,待我亲如姐妹,今日这桩闲事,夜来不自量力,我却管定了!"我左手向身后拍拍白夫人以示安慰,望着白君啸,冷冷道,"若是被你在我眼皮底下把姐姐砍了,我还算是人么?白爷,不妨跟你说句实话,就凭尊驾和这两个家伙,想在我手下杀人,你们回去苦练十年再说!" 
  "妹妹救我啊,这杀千刀的恶贼他干得出来,今日若不是你仗义,我这条命断然丧在他手里呵!妹妹救我,姐姐全靠你了!"背后的女子体如筛糠,鼻涕眼泪揉了我一身。白君啸直勾勾瞪着他妻子,不怒反笑。 
  "贱人,装这副可怜相给谁看?你好心机、好手段啊!老子今天给三十多个高手围攻,能逃出这条命来,算是老天开眼!贱人,你看看,你满意了么?毒妇!" 
  他腾出空着的那只手,撕开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外袍,连小衣一同掷去,男人赤裸着上身,那古铜色的肌肤上遍体创痍,刀伤、枪伤、暗器伤不计其数,整个人像一尊废弃雕像给石工毁到一半,皮肉糜烂,不成人形。果真如他所说,这等模样的一个人,还能逃出命来跑回来算帐,当真是老天开眼--或许是老天没长眼。白君啸血淋淋地站在当地,被狂怒扭曲的脸越发像个活鬼,他磔磔笑了两声,切齿道:"你满意了么?你老公快死了,你以为你可以独吞那笔金银,风流快活了?你别做梦!老子今天回来就没打算活,可我死之前先得宰了你!" 
  他脸容狰狞,陡然张开大口向我手上咬落,我右手一松,白君啸挣开去,舞起单刀,会合喘吁吁赶到身边的焦六柳二,猛扑而至。三人胸前空门大开,这架势全然是拼着同归于尽,只求杀得白夫人,已不计自身生死。白夫人哭道:"你对我又安过什么好心,全是骗我的,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等着你得了东西杀了我罢!" 
  疾风自三方向我压来,白夫人缩在身后,尖叫声刺耳欲聋,这当儿突然听得有人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夜来姑娘--别怕,我来了--" 
  砰砰碰碰一片响,当龙修三脚两步从楼梯上冲下来,白君啸三人已脊背着地,跌在地下。龙修在木梯中央已绊了一跤,一路骨碌碌滚将下来,来不及检视摔伤,一爬起身便直冲到我身边,捂着肿得老高的眼睛,挡在我身前,喝道:"谁敢向夜姑娘动手?先杀了我再说!" 
  还没站稳,他臀上早着了一脚,栽到一旁。我抬腿踢开龙修,手中轻挽半个剑花,横剑当胸,扫视白君啸主仆三人,缓缓道:"我说就凭你们三个,还得回去苦练十年,你们偏偏不信。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