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寒风如刀,呼啦啦地掀动我身上石青长袍的下摆,使它高高扬起,时时挡住了我的视线,像一面近于黑色的大旗,落下又扯起壮阔地、然而盲目地遮蔽了一切危险。黑暗的保护,是一个气势豪壮的承诺,但却空口无凭。
有些事情,闭上眼睛不看,它就不会来么?
我把手按在腰间,静静俯视崖下怒流。
崖岸壁立如削,土褐色的巉岩,上半截当真是平如镜、坚如铁,浪头所及的下半截却在千万年的磨蚀与暴虐之中变得嶙峋不堪,有若刀山剑树。无名老店说是比邻天吴渡的最近便歇脚之处,而且从这里确乎可以望见那荒无一人的渡口,就在不远处的低岸之畔,但要想从客店下到渡口实则还要绕大段路程,这直上直下的绝壁除了飞鸟,人是万万不能径直攀下的,必须由河岸上凿出的小路迂回而行,绕着高崖不断地不断地走,约莫走上一个时辰,才能抵达渡口。
隔着短短的距离往回看,老店的一梁一木还清晰得很,然而在室内只能模糊听到的水声到了室外,那天垂平野、大河涌流的洪荒气象之中,这间孤零零的客栈越显得破败和渺小,可怜巴巴地,遮风蔽雨、热汤热饭--只是想存活下去罢了,就如人类一切瑟缩着的愿望,退让又退让,在天地面前总是显得不堪一击。脚下訇訇的如雷鸣吼震动大地,使我觉得那老店即使下一刻便坍塌成废墟,也不会有任何惊奇。而我携剑独立在天水之间,也不过是贴在荒野辽阔枯黄的大片背景上的一个青黑色的剪影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时我并没分明地想到这句话,只是垂首与黄河默默对峙,闭眼聆听激流东去,如诉如怒。
然后我转头,向客栈那座老房子的后身走去。
在被富贵叔推出人圈之前,我有一刹那的时间得以看到他们所团团围住的东西。这一刹已足够我断定在一众农人恐惧与愤怒的中心,人群中躺在地上的那具尸首是被某种猛兽所伤以致丧生。
名叫张金根的汉子全身已几近不成人形。手脚残缺,从洞开的胸腹伤口之中,看不到五脏六腑,那条血红的大嘴静静张着,仿佛向天发出无声狂笑。他被吃成了一个空壳。
若不是死者脸上不能瞑目的双眼与扭曲到极点的表情,即使是他的同伴怕也不能认出这具恐怖的尸骸就是那个新得了个大胖儿子、整日欢天喜地的张金根吧。他必是在一瞬间被剥夺了生命,因恐惧而游离了它们本来位置的五官被永远地定格。张金根在临死前一定看到了常人无法接受的骇人景象。
那会是什么呢?我笑了笑,走到后院最肮脏吵闹的一处角落,那儿积年的残食与粪便臭气熏天,各种各样哞哞咩咩的哀鸣终日不绝。牛、羊、猪、老弱不能再服役的马匹在被主人抛弃之后以微薄的价钱卖到这儿来,这些从生下来就注定只是作为人类口中之食的牲畜挨挨挤挤关在一个大棚子里,靠一点草料与脏水苟延残喘,等待着屠刀落到它们脖子上的那一天。
一家客栈总是要常年蓄养着几头这种用作肉食的畜生的。大道上人来人往,来的都是客,谁也说不准哪一天会不会有几位出手豪阔的爷们驾临,一张口便要上两头烤全羊。可是对于这么一间荒僻的小小野店,后院里养的牲畜未免太多了一点。其中有四口肥壮花猪、十头黄牛,显然与其他泥里打滚的牲口不同,毛色都整齐划一,刷洗得干干净净,没半点杂毛,黄牛眨动着充满泪水的温驯的大黑眼睛卧在槽旁,顶上还扎着崭新的花彩,大红绸子顺颈项拖下来。
有一头猪倒在棚外,死了。我近前看了看,脖子上一个三角大口子,像是被巨力撕扯而致,血已流光了。这份凶残与力气可不是二牛干得出来的手笔。
黄河之畔巨浪滔天,却也阻碍不了地听术的施行--蹲在地下死猪旁边,我能感到自己脸上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一种笑。
"金根舍不得他家的牛,村里出二十两银子买下了,可他说老黄在他家干了五六年的活,心里难受,半夜非要起来到牲口棚里去跟老黄说说话,俺也拦不住他。"在我走出客栈大门之后,一个汉子向众人解释道,"俺说夜里不好出门,金根说天都快亮了,不碍的。他还说他听见后院那儿有哭声,好象不是人,是畜生哭来,他一口咬定那是他家老黄哭呢,俺陪他听了半天啥也没听见,金根猫蹬心似的,非说老黄在哭,披上衣裳就出去了,俺拦不住……出去了,他就没回来……"
"从来没听说天吴渡敢有野兽伤人!眼皮底下,谁敢?"有人愤愤驳道。
先前那汉子叫起来:"大有你这是啥意思!你说莫不是俺害了金根不成?俺俩一个村来的,俺能害金根?!他老婆刚生了娃,一家子乐乐呵呵的,俺能害他?你这是啥意思--"
众人纷纷劝阻,听去好似一场争斗就要发生,但终于被压了下去。末后那富贵叔咳了几声,说道:"石头你闹个啥?没人说金根是你害的,你俩一个村,打小光腚娃娃一处玩大的,这俺们都知道!谁说你害金根来?你闹啥!--大有,你也少说两句,金根这样子,是人干得出来的么?你没看见就别瞎掰,看把石头急成啥样了!"
一番扰攘过后,总算暂时清静下来,矛头又对准久已被遗忘的老掌柜。富贵叔恨道:"俺早就说了,立冬前后,千万莫留外人住店,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您老又不是不懂!"
"他叔,俺知道……知道的呀!往年里这时节正是初上冻,走河口的客人本来就没几个!可今年……那帮人死赖着就是不走,他叔,俺有啥法子?你也不是没瞧见,这一帮子哪个是省油的灯?俺孙子前些天给那恶霸打了,到如今还没好利索呢!那贵官爷,还有跟班,哪个是好惹的?连姑娘家也是挎刀带剑的呀!……他叔,咱谁也惹不起呀!他们不走,您说俺有啥法子?您要有法子您去说,俺一把老骨头了,俺不敢管!"
"就是那个丫头,不是好东西!"富贵叔呸了一口,恨道,"俺早就瞅着她不像好人,一个女子单身在外头浪荡,穿得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废话还恁多,东打听西打听,俺就觉着她是套话来的!老汪,俺实告诉你说,这丫头断然是故意赖着不走,那帮人说不定也是她的同党!你防着她点,她肯定没安好心,俺瞅她那模样八成--不是人--"
老掌柜倒吸一口冷气:"他叔,你说那姑娘,她--她--是妖精?"
"爷爷,富贵叔,夜姑娘不是妖精,她是好人!她是个大侠,她身上带着剑呢!俺瞅见了,俺的伤还是她给治好的,她不是坏人……"二牛在旁急迫地插嘴,马上被咄一声打断。富贵叔阴沉着声音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老汪,俺也知道那丫头不好惹,俺也没叫你惹她,俺只告诉你,防着她点!今儿初二了,可千万别出事,俺们河岸上远远近近十几个村子,就指着立冬这一天求个平安,倘若今年真给那丫头搅了局,你老汪家的买卖也甭想开得下去!十二年前那回事,你忘了?你老这根手指头是怎么没的,你也忘了?--立冬前后万不能留外人在这儿过宿,俺看你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俺们十几个村的人凑了钱给你,可不是叫你招引些来路不明的外人来替俺们惹祸的!"
"是,是,俺防着她、防着她。二牛,你没事莫去招惹她,没听你叔说了,那女子不是好人!再招惹打死你。"老人吓得诺诺应允。
"金根的事,石头,等今年事了了,俺陪你送他回去,跟他家里人说说。你放心,金根是跟俺们出来的,如今出了事,大伙儿怎么拼凑也挤得出来这点钱养他的孤儿寡母一世。"富贵叔低声叹道,"那三个贩骡马的不是说今天就要动身么?俺瞧这事跟他们是没干系的,两个猎户,虽说人高马大,粗粗笨笨的,看着倒像是寻常人。那个甚么夫人,娇滴滴的阔太太,风吹吹只怕就倒了,她家男人又不在这儿,跟那油嘴滑舌的小子一样,就算他们都是那丫头的同党,想必也没什么大本事。老汪,瘟神就是这个姓夜的女子!你瞅她那样儿像是正经人么?如今俺们也难说金根就是她害的,但断断跟她脱不了干系!她若不是妖精,必是勾结妖精的巫婆子,大伙儿听了,俺们还不知道她到这儿来是想干什么,总之没安好心,大伙儿都放机灵点儿,千万莫给她坏了咱的事!两岸十几个村子,几千百条人命的干系哪,不是玩的……"
此后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兴趣听了。陡然发现自己在这些农人的眼中是一个"不安好心"、"鬼鬼祟祟"、可能还不是人的"瘟神",也不知该对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形象愤怒还是苦笑。我收了地听之术,径直走到后院,然后绕过房子,于老店之后数丈之外、荒野的一片黄土上停住脚步。
那片土地在凛冽的冬季大风中一样呈现出干旱龟裂的面貌,但那裂纹与周遭地皮的相比却显得浅而新,似乎有几日前才被翻动过的痕迹。我向枯树上折下一枝,轻轻掘开黄土。
已经不必再去探听张金根之死的真相或者向那批人对我的考语作无谓的辩白。因为就在此刻,随着树枝拨开泥土,我的眼前仿佛已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天欲曙时,月亮已经落下,太阳还没有出来。稀疏的几点寒星之下,惦记着他家老牛的年轻男人披衣而起,悄悄走到后院,看到倒在棚外、鲜血流尽的死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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