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剧痛,好象被一丛荆棘五花大绑,在白夫人越来越放肆的笑声中,慢慢跪倒在地。
"妹妹,姐姐送你的这薄礼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哪?你若不喜欢,姐姐就送你别的,可千万别勉强啊。"
背上与头顶的压迫越发沉重,浑身上下,许多锋利的小手密密爬行着,向肉里钻去。我被迫垂首及地,以剑鞘拄在身前支撑,一缕湿湿的液体沿着手臂蜿蜒爬下,几点殷红滴落在眼前。我咬牙望着快要贴到脸上的地面,缓缓说道:"好,好得很--白姐姐,你们好心机,好手段!"
"你可别怨我心狠,怪只怪你师父传给你的那柄剑太厉害,若是不用这金顶咒把你罩住了,只怕谁也近不了你的身。好妹妹,现下姐姐抱住了你,我想一个人再本事,要使剑杀人也得有手才行罢?妹妹,你的手现在动不了了,可剑在你手里,我还是不大放心,不如让我把你的手割掉罢,好不好?我轻轻地割,你不会太痛的,乖乖地听话,啊?姐姐也不想让你零碎受苦,夜来妹子,一会儿你别恨姐姐,要恨就恨你师父她为什么给了你这柄剑!"
背后的女人娓娓细诉,好似软语商量,捆住我的棘藤陡然一紧,千刀万剑向臂上猛勒。
十二
龙寨主胳膊上的那道伤痕果然不轻。文旭安吃完喜酒回家向她们说起,弟兄们亲眼所见,右臂上自肩及肘斜砍的好一条大口子,怕已见骨。也亏那娇生惯养的相国小姐竟有这个手劲跟狠劲。成亲当晚,寨主吉服上还渗出血来,教大家在旁倒是好生担心,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欢欢喜喜地与新人拜了堂,并且不顾许大夫劝他少饮的禁令,硬是转着圈儿地把一多半兄弟都给喝趴下了。若有人来劝,他便大笑着说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高兴!活了四十岁,还从没这么高兴过,是兄弟的就让喝个痛快。众人都看得出,寨主虽受了伤,那神色实是从心底里喜将出来,他对他这位新夫人是说不出的称心满意。但也就是他罢了,可着寨中上下,若换一个弟兄,那女子胆敢这等伤人,哪管她生得再沉鱼落雁,只怕也一刀砍了。龙寨主原先的夫人乃是少年时父母作主娶的,生下二子之后不久便病故了,这些年来他唯以寨务为要,终日计议的无非如何巩固城防、如何充实仓廪、杀官夺马,闲暇但与众家兄弟喝酒豪谈,教子习学枪棒,更不曾亲近过女色,共所目睹。今日一旦对那朱家小姐动了心,而且怜爱万端,无论她怎么撒泼大闹,甚至动刀剑伤人,皆不在意下,一心只要哄得她心意回转做夫妻,众人除了啧啧称奇之外也只能以夙缘释之了。
王氏与连理听他说来,都跟着感叹一番。王氏讶异道:"寨主大人有大量,饶过女流之辈不杀,或是怜香惜玉,这都是情理中事。奇的是那朱小姐,不说是誓死不从的么?如何又情愿下嫁了,难道终究给迫得害怕,就此屈从了么?"
"这其中的内情连我也不知。"文旭安摇头,"但新人拜堂敬酒之时我们都瞧见了,倒不像是害怕屈从的模样,眼波神情,处处倒像是对寨主情爱甚笃呢。究竟这是假意做作还是真心跟从,我们外人就无从知晓了,但以龙寨主之为人,决计做不出那等以势强逼女子委身的事来。"
王氏慨然轻叹。连理忽然说道:"相公,我想龙寨主是个磊落英雄,倘是徒拥蛾眉的脂粉一流也必入不了他的眼的。那朱家小姐我虽不识得,曾听人说她自小最有志气,性子刚硬,虽为贵家千金,却生就不让须眉的脾气。想来似这等女子也非俗物,就如大凡日驰千里的名驹多半性烈,若遇不上真正能令她心悦诚服的人,是万万不肯驯顺的。如今她闹了几天,眼见龙寨主果然是个好汉子,便认了他,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了,也未可知。"
"到底是连理妹妹见事明白。"王氏赞道。文旭安想了想,点点头。
"或者正如你所言。今日见到新夫人,固然生得极美,却非那一等娇弱闺秀,一味玉软香温之流可比。此人眉梢眼角似有冷煞之气,艳绝横绝。若非如此人物,原也配不上龙寨主--总之这都是各人的缘法,天意也许早已安排定了的,如今更是木已成舟,人家两口子已入了洞房啦,咱们还在此猜来猜去,岂不呆么?"
他摊了摊手,两个女子和丈夫一同笑起来,连理低下头去,微笑着,看到丈夫脚上穿的新布袜,是为了今儿去喝喜酒,昨天夜里特意替他赶做得的。在灯下缝着那白布袜子,寸寸针脚密密地延伸开去,直似天涯地角,无穷无尽--她心里非常地笃定。
是的。这都是各人的缘法。这世上一个女人的终身末了总是归结于某个男人,她曾以为到了这里自己将会是例外,料不到终于还是例内--就像那朱家小姐,那样艳绝横绝的人物,那样一心求死的手段,不惜玉石俱焚--可到头来,手中剑迸出血光依然只为她轻轻蒙上了红盖头,玉石连成一片凿出双朵的梅花。
还是嫁了。欢欢喜喜地嫁给了曾切齿欲杀的贼寇。于朱小姐,这只怕不是劫,真真倒是前缘注定,鸾交凤友,千里一线牵,不打不相识。
像朱小姐那般的烈性巾帼人物,柔情密意怕是不稀罕的,她狠烈,便只有比她更狠更烈的大英雄方能将她折服。而像自己这等,一向无所作为逆来顺受惯了的弱女,便嫁得这样的丈夫。只有他的温存与体贴,抚得平她遍体遍心的伤。连理背过身去,轻轻仰起面,闭上眼睛。这是天意早定。上天的慈悲,现在她知道即使在最黑暗的地狱里也不曾抛弃过她。一线光明微微地普照开了,几乎使人泪下。
丈夫和大姐在背后犹自议论着什么,仿佛把今天两个孩子的事告诉他了,只听丈夫连声惊痛,要到卧房里察看小茶的伤势去。这些熟悉的声音,这是她的家,她的亲人。一株姚黄牡丹花,还没长好便给连根拔了,如今她重新扎下根来,深深地扎在他们家,骨肉相连。从此她有天姿国色也只悄悄开放在寻常庭院篱落,生是文家的人,死是文家的鬼。
这就是木已成舟。连理双手合十,背着灯影,一线黄黄的微光从她髻旁斜掠过来,从上到下,沿鼻梁淡淡地一路抛下去了,照见她的脸庞,平静如同长跪佛前。
一家五口人是坐在一条船上了。信女连理,愿损阳寿,拜求普天神明,唯祈家人甘苦与共,愿这船莫遭风浪,长驶顺流。
小茶的伤两三天后自好了,也没像当初所担心的一般破了相。只在右眼底下留了极浅的一道印子,粗看倒像是没擦干的一点泪痕。一家人都放了心。龙寨主自从娶了新夫人后,性情更加宽仁,每日兴兴头头的,带领众兄弟一心一计把日子过起来,寨里万事蒸蒸日上,虽有官军前来骚扰过几次,均给众人杀得败逃。六合寨中家家温饱,人人欢笑,好不畅怀。
朱氏夫人与寨主十分恩爱,与先夫人所生之二子相处亦睦。嫁过来两年后,又替寨主添了个闺女,小字便叫娉儿。这时王氏和连理都早已见过这朱夫人母女,果然并非一般千金闺秀可比,夫人年纪虽较连理还轻,言谈间自有一股气度,说话行事,极是有决断、有见地的,虽然不参预寨中正事,然遇寨主不在众人或有疑难请教时,见事又明又快,无论大小事务办得无不妥当。众人先前以她出身豪富而见忌的不由也一一折服,都说这夫人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裙钗英雄,和龙寨主恰是一对。这回"压寨夫人"这四个字真真道着了,外有寨主并众家兄弟们齐心协力,内有夫人镇着,六合寨的基业自然是稳若磐石,大伙儿后福无穷。
光阴迅速,闲中无事可表。这一年文家长子伯钦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他妹妹文小茶也过了八龄生日,就连龙夫人新生的那小女婴娉儿不知不觉竟也已经三岁,会得唤爹喊娘绕膝嬉戏了。不言龙家天伦之乐,且说这一日文旭安才自山下做完一票买卖回来没多久--因这次的骨头略微难啃,寨主特命军师跟同大伙儿一道下山,亲临指点战阵--众人全胜而归,却也费了不少精神,道上他又着了点风,有些头疼发热,故此这两日谢绝庆功饮宴,只独自在家静养。早上强挣着起来进书房看了会书,到底撑不住,午后只得又回房躺着发汗。连理和王氏打发钦儿带小茶出去买东西吃,以免他们在家吵闹。服侍文旭安吃了药后,见他意困神疲,合眼欲眠,便掩上门悄悄走出,来至院中说话儿。此时刚过了八月节,塞北之地早晚已颇有凉意,午后却还十分暖煦,二人晒着太阳,坐在那棵桃树底下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王氏见连理手中缝着钦儿的一件新袍子,已快完工了,领口那儿沿襟斜斜下来,用玄色线在天青袍子上绣着一行首尾相连的小小虎纹,不禁笑道:"钦儿这孩子都是给你惯坏了,如今他的衣裳都不要我做了,说二妈手最巧,衣服鞋袜,大小什么都磨着你,连外头裁来的他也不穿呢。他又长得快,一件新衣要不了几个月就短了,如今你一年到头光忙活他的四季衣裳也忙活不过来,闲了还得做相公和小茶的,这岂不是把人累坏了么。"
连理低着头只管做活,微笑答道:"这有什么可累的,孩子正是少年人淘气的时候,外头买的衣裳不经穿,不如自己做的结实。若不做结实点,更穿不住了,只怕等不得小就穿破了呢。"
"虽如此说,你也不用每件都给他绣这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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