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

第38章


王氏指指她手中针线,"这是多大的工夫眼儿,好容易得点闲空,还不歇歇,且给他绣这个去!" 
  "钦儿喜欢。"连理仍是笑着。 
  "什么都依他喜欢,那还了得!况且如今他也大了,眼见连亲都要定下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似的事事撒娇,要人纵着,那可不成。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连理停下针线,出了一会神。 
  "真快呵,连钦儿都要娶媳妇了……"她轻叹道,"大姐,那陈家可还是定准了九月前过聘礼么?" 
  王氏道:"可不,我这里还有几色东西没预备齐全呢,倒觉得有些赶了。" 
  给文伯钦定下的是北街开茶食铺陈家的女儿。那陈家本非三十六员天罡将中的哪一个,不过是个寻常小本生意人家而已,当日便是这翠霁山上住的本地农户,二十年前因龙铁澍率众弟兄占住这山头立起城寨,把不少山民吓得纷纷背井离乡逃去,这陈家逃之不及,就此被圈入寨中,倒也相安过活下来了,无奈何弃了农稼,开了个小小铺子,卖些点心糖食聊以度日罢了。如今文旭安长子成人,该行婚娶,偏偏拣中了他家为亲,许多兄弟本来都有点反对,觉得军师的独子竟不配个将门虎女,太也委屈。怎奈本家父母都情愿,外人也无从置喙了。因两个孩子都有点小,现下已经议好拣个吉日先放定了,待过得一两年后再为他们完事。这几日家中都在为办彩礼的事忙碌,文旭安只管选定人家,买东西过帖子这些事他是不管的,当下连理便问:"不是都差不多了么?还有什么没办好,我帮大姐预备。" 
  王氏道:"别的倒也都好了,金银重礼前儿是咱们一同备妥的,如今只差给亲家太太和女眷们的绸缎尺头还没办齐。虽说这些不算正式文定,到底是个礼儿,我琢磨着也得拣合适的,给亲家太太的,给姑娘的,给她姨姑婶娘的,料子、颜色、花纹,一件件都得安排妥当了,各人称心满意,方是办喜事的样子。因此上回到绸缎铺里看过,花式我嫌少,还没挑中呢。铺里人说,这两天正收拾库房,回头把存的货找出来都让我看看。" 
  "不知今天他们可找出来了没有。"连理欲起身,"我陪大姐去瞧瞧吧。" 
  王氏忙按住她:"不用了,我自己去瞧瞧好了,今儿想必他们也不一定收拾得完。你累了好几天了,趁着这会儿难得家里清净,相公也睡了,你还不抓空儿快歇歇!--你别动,你若一定要跟去,那我今儿也不去了。" 
  无论怎样说,王氏硬是不准她陪自己跑这一趟,连理只好放她一人去了,独自又做了片刻针线,觉得眼酸起来,便放下活计,起身在院子里四处走走。她平日操劳惯了,突然闲着没事做,甚觉不是滋味,见此刻没有别的活可干,想起上午相公看了会书,于是信步走到文旭安的书房,要替他整理整理。 
  却见书房内窗明几净,笔墨纸砚一样样齐齐整整地归置在案上,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就连写坏了的字纸也都团成团儿丢在柳条篓子里。连理知道丈夫心疼自己,用完书房常常顺手自己就拾掇了,也是怕给妻子添麻烦的意思,不由心中感激。但既已来了,好歹帮他抹抹桌子罢。 
  她便拿了一块干净抹布,过了清水,向那半旧的黄杨木书案上细细地抹拭起来。忽一下不留神碰翻了左手边高高摞着的一叠书,纷纷倾跌下去。连理忙蹲身在地上一本本拾起,掸去沾的灰。 
  拣到第三本,正抖灰时,书页中间飘出一张纸来,悠悠转转落在连理裙边。她翻过来看看书面子,是本《礼记》,当下也不在意,随手拣起那张字纸要夹回书里去。谁知世事就是这么巧,因她手上略有点潮,那张薄纸竟粘在手上下不来了,连理两个指头微一使力,对折着的笺纸错开条边儿,露出一行字来。 
  连理的眼光无意中落到那行字上头,脸色登时大变。只觉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耳朵里轰轰巨响,她身子一歪,就势坐倒在地。定了半晌神,颤着双手将那张信笺打开,从头看毕,竟是两眼发黑,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慌慌张张把那张纸在手心里一攥,扑到文旭安日常坐处搁在脚畔以备弃物之用的柳条篓子上,伸手竟向里头把那些揉成团的烂字纸掏了出来,一张张打开过目。 
  越看越是心惊胆战。连理觉得五脏六腑内仿佛一股冰流直通下去,一颗心飘飘忽忽,不知落向哪里去了。她把最后一张字纸一丢,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身畔白花花乱抛着数十张废纸,墨迹长长短短,窗间吹进一阵微风,案头那盆小菊花随风送下幽幽的寒香,寂静中只听淅沥沙啦乱响,是一地残废了的蝴蝶在她身边徒劳地扇着翅,而她本人却只是枯坐如死。 
  她陡然站起身来,咬牙将那些纸一气团起,丢入篓中。手里捏了书中翻到的信笺,推门直奔出去。 
  文旭安闭目躺在榻上,却只是心中烦乱,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正躺着,忽听门响,睁眼见是连理进来,便以手抚榻笑道:"你来了。我正睡不着,坐这儿陪我说说话罢。" 
  连理走到榻前,却不坐,只管低头瞅着他的脸,一扬手,将一张纸撂在被上。 
  "相公,这是什么?" 
  他惊诧地望着一向柔顺的爱妾,待瞧见那封信,面色也变得有如死人一般。机械地坐起身来,将它拾在手里,缓缓捏成一团。 
  "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你们知道了也是白担心,无补于事。"沉默许久,他才沙哑地开口说道。 
  连理静静看着他:"这么说这都是真的了。" 
  他点点头,她喉间哽住了,片刻方道:"你怎么能和他们书信来往,还带回家来,万一被谁看见了告诉寨里,咱们一家大小……" 
  "我并未与他们通信。这封信是这次我下山时,雷元帅不知从何处听得我如今落脚在此,命人设法交与我的。你放心,并没一个人知道。"文旭安艰难地说,说半句,停一晌,断断续续,"你已看见了,雷元帅说久已听闻我的名字,当年朝廷缉我不获,其实早已料定我必来六合寨投靠。这次他领圣命出征翠霁山,知我在此,故有意……" 
  "相公,我看到你给他写了许多回信。"连理打断他,这在她是从未有过的,她在榻边蹲下身来,双手抓住被子,仰脸急切地望着他,"--你--你打算--" 
  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雷元帅当年为刑部尚书之时,我与他虽未见过面,却有几个做官为宦的朋友与他是相识的,那年我为陕西文祸之事上奏,奏本竟能辗转递到皇上手里,后来听见说这其间雷尚书也曾出过力的。普天下人人都知,刑部尚书雷毅一生清正严明,刚直不阿,最是朝中第一位清官。当年我那件案子的始末他都知道,只是天子亲下旨意,任凭群臣谏从,再也无可挽回,多年来他也深为痛惜。如今他领兵挂帅,竟来征讨,据那带信人说,雷尚书--雷毅元帅的意思,深知我陷身此间乃是当年情势所迫,且事本奇冤,雷元帅不忍见玉石俱焚,有意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倘若我能跟从王师出力,待事定之后,他还可为我向皇上缓颊,也好有个重见天日……"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简直听不见了。连理呆了一呆,冲口而出:"他要你在寨里做奸细……"一语未了,忙收住话头,咬着嘴唇,"他说玉石俱焚,你若不答应,他便要连你一同杀了。相公,雷尚书的名字我也听过,他执掌刑部多年,清官之誉那是普天皆知的了……"说到这里忽咽住声音,想起父兄当年递解京城,不正是交刑部审理定罪的么?那雷毅,从他手里曾亲手盖下判处父兄斩决的印……她垂下眼去,歇了片刻,方哑声续道,"但算起年纪,他今年怎么也有五十了罢?这些年来朝廷从没断过派兵攻打山寨,往年尽有名将武官,方当盛年的统帅,却一次也讨不了好去。这一回怎么派他来作元帅,便算他断案如神,到底那公堂之上的事与沙场对战是两回事。想来多少名将都给寨主打退了,谅他一个文官,能济何事。我看这一回不致有什么的,相公也不必过于忧心了。而且他又是这个岁数了。" 
  文旭安仰起头,望着屋顶,并不稍移目光。须臾,缓缓说道:"文官却又如何,文官的笔,杀起人来并不比刀剑慢些--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不必宽慰我了。想那雷毅以知天命之年竟敢当此险任,他若无神机妙算、必胜的把握,他也不敢到这个地方来了。带信之人并不瞒我,说道雷尚书虽然今年秋天才挂帅拜印,实则朝中命他征讨,这是五年前便已定了的。前年来的那小股官兵,韩统领带着的,如今想来不过是朝廷故设障眼之计扰我们的耳目而已,宁可舍了千儿八百的兵将,使我们一击便胜,就此高枕无忧。他日大军再至,我们便措手不及了。千八百人命,在朝廷算得了什么?现在看来皇上是决意非把六合寨灭了不可,文官挂帅,虽出人意料,细想起来必然有其道理。五年了。"他出了一会神,"若是元帅五年前便定了人选,只怕将士官兵也都是早点好了的。想那雷毅向称铁面无情,此人若有五年时间,什么样的精兵悍将练不出来?这一次与旧年不同,剿匪王师只怕果是一支劲旅。连理,我看这回的劫数,我们大概是难逃了。" 
  连理闻言浑身一个寒噤,依在他脚边,微微发着抖,把脸颊向他腿上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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