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大家都怕妖怪再来,不敢落单,也不敢睡觉,故都围在这里仗着人多好壮胆,又便于随时监视门外动静。就连龙修也凑在他们一处,挨着火,索索发抖,做出十分害怕的样子。
--这不是把一头狼放在羊群之中么?我看着龙修那副胆战心惊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重重落脚,从楼梯上步下。
众人抬眼见我,脸上都阴沉沉地,独有龙修满面喜色,冲我挥舞双手,欢叫:"夜姑娘,太好了!你的伤没事罢?我正在这儿担心呢,你要再不下来我就上楼看你啦!"
我不答,自顾下楼,唤二牛帮我在门口再生一堆火,打横坐在火堆之侧,牢牢守住大门。二牛送上一壶茶水,我失血过多,正自口渴得厉害,等不及用杯盏,便举起茶壶,仰头痛饮。龙修颠儿颠儿凑到近前,也挨着我坐下:"慢点喝,当心呛着……"一句未完,脸色忽然一呆,抬手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这头发!哈哈……是你自己剪的么?笑死我了,还不如叫我帮你剪哩,你瞧你的样子……不过倒是比你原先那冷冰冰的模样可爱得多了,夜姑娘,你看你现在多像一个乖娃娃!"
他捧腹狂笑,一只手晃来晃去,茶水自壶嘴倾流而下,于半尺之外倾入我口,龙修张牙舞爪,火光中我眼角里看得分明,他的食指堪堪触及那股细水流,指甲缝里白荧荧地发出不易觉察的一线暗光。
"哈哈,来让叔叔抱……"
他兀自装出狂笑之状,我右手一翻,壶盖落地,还剩半壶热茶全泼在龙修脸上。
"啊哟!"他大叫,一跳离地,两手胡乱抹脸。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龙修给烫得满脸通红,眯着眼睛,衣上水痕淋漓,狼狈不堪。
"你怎么拿热水泼我?"他先是斥责,偷眼向我瞧了瞧,又改口道,"好罢……是我错了,我不该取笑你……那个,你的头发很好,好看得很。"
见我充耳不闻,他搓手搓脚地又挨着我坐下。登时腰间剧震,鱼肠剑又发出旁人不觉的啸声。我自顾叫二牛再送一壶茶来,不朝他看一眼。龙修挑起拇指,谄笑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你这样竟比先前还漂亮。"
"我在这里守住大门,以防妖怪复来。倘若他们破门攻入,我好抵挡。也许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妖怪一定会回来的,我有感觉。"
我冷冷道,龙修扭头向大门看了一眼,打个寒噤,随即强颜欢笑,做出勇敢的模样,拍胸豪语:"要是那帮兔崽子还敢回来,姓龙的自当与姑娘并肩作战,双剑合壁!夜姑娘,你放心,上次我那是事起仓促,没转过弯来,这回我一定不会在旁边看着了!我会在第一时间保护你的,你别怕,待会儿他们要是胆敢回来,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半步!有我在,什么妖精也休想伤到你一根……头发。"
"我倒不怕。害怕的大概另有其人吧。"我从鼻中哼了一声,"就凭你?龙大侠,我心领了。若是倚仗你保护我,我不如早点去买口棺材算了!我被那妖藤千刀万剐之时,你在干什么来着?我满头的头发都没了,又何止给伤了一根!"
"咳,都说了上回我是太震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又何必老翻旧账呢……"龙修尽管尴尬,仍大言不惭道,"总之待会儿如有状况,我一定不离你半步了。"
"随便你。但我要保护这里众人,真打起来也别想我专门罩着你。你粘在我身边也没用。"
龙修给我说穿心事,讪讪道:"你这人诸般都好,便是疑心太重了些。我对你的心意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何必老把人往坏处想呢……夜来姑娘,在下对你一番仰慕之情,情真意切,天日可表。我这句句都是真心话。宁可教我立时死了,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的。你不知道方才我心里有多急多痛,好在你总算平安无事,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是么?多谢了。"我随口漫应。龙修见我冷笑,知我不信,只搭讪着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什么"你的伤真的没事吧","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补一补","你是照着镜子剪的么,这后边的头发倒也整齐"之类。最后我实在给他聒噪得受不了,说道:"怎么你这么多话?你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么?我看你精神倒好。"
"啊?是……是啊!"龙修愣了一下,立刻捂住胸口,皱眉呻吟起来,"哎哟……我受了内伤,好痛,我一直强撑着啊!这不是怕你担心嘛……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有谁能帮我揉揉哟……"
边大呼小叫边软软地向我肩上倚来。我实在厌烦这小丑的做作,向边上一让,龙修翻着白眼一头倒下,险些栽在火里。
"客官爷,您很痛么?我来替您揉揉罢。"二牛见龙修两眼反插,躺在地下四肢抽搐,只差口吐白沫了,少年心地诚朴,不由担心地跑过来伸手去扶。
"不用了,我挺得住。"龙修悻悻地翻身爬起,笼着手,咕嘟着嘴,蹲在火边。二牛张大眼睛,觉得这客官痊愈得实在神奇。挠了挠头,在祖父严厉的注视下只得走开。此时天已大亮,窗上一片清光,店堂地下一方一方黄黄的太阳影子,照得每个人须眉毕现。众人一夜未睡,担惊受怕,脸上都甚是憔悴,但这般温暖而真实的白日光景教人心里塌实,昨夜的一切光怪陆离、神出鬼没仿佛都变得遥远虚幻,只像一个噩梦。在日光下,这世界又是属于人类的了,实实在在、可扪可握的稳妥的人间。闻得到烟火的气味。
烟火气味从厨房油污的门帘内一阵阵传出。二牛和他母亲在里面煎炒烹炸,油锅的声音令面如死灰的众人精神微振,脸上也泛起些许血色。龙修在那里摩拳擦掌,兴奋地要这要那,还企图劝我吃些荤腥补身,遭到冷酷的拒绝后只得作罢。
风里隐隐传来凄哀的牛鸣。人群中站起一个汉子,大步往门外走,经过我的时候突被横里伸出来的一柄剑拦下,他瞪着眼道:"俺去后院喂喂牲口,一天没草料了。你拦住俺做甚?"
我横剑于路,淡淡道:"牲口一天不吃草料死不了,你这一步出去了,若回不来,却是谁也救不转你。这位大哥,我劝你还是回去坐着。今天已是十月初三了,明儿就是初四。无论有何要紧事,也不差这一天的工夫。回去罢。"
"什么初三初四的,俺听不懂!"那汉子满脸红涨,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俺们又不是你的犯人,如今连一步也不能走了不成!"
远处富贵叔等一批农人纷纷起立。我将剑鞘在手上轻轻一转,仍横握着挡住去路。
"农家贫寒,养得一头牛,殊为不易。这都是上好的少壮黄牛,留在家中耕田犁地岂不正好,何苦暴殄天物。再说,蝼蚁尚且贪生,那牲畜都是多年蓄养,一旦抛撇,也甚是可怜。你们没看见牛马眼中的泪水么?众位大哥,你们只须耐得这一日的性子,你们带来的牲口,明日我都教你们好好生生地再带回家去,这不好么?"我不看那张口结舌站在当地的汉子,横剑于他身前,叹道,"放心,那些牲畜是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们,我想请问各位,倘若妖怪并未走远,现下它们身负重伤,还有什么比活人吃了更补元气呢?那两头死狼还在外头。先前的事情是我的疏忽,至今深觉歉疚。现下我既已答应了要保各位周全,便当说到做到。恕我无礼,今天谁想走出这个门口,先问问我这把剑。"
"死丫头,你恃着武力吓唬俺们么?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分明就是把俺们当成你的囚犯!"人丛中有个男子攘臂高呼。我不置可否。
"要是各位真这么想,我也不妨就把各位当成囚犯好了。话撂在这儿:出去就是个死,是死在妖怪手里还是我剑下,你们自己瞧着办。"
"死丫头,你胡说些什么?什么牲口、黄牛、今天、明天的,俺们听不懂!你说清楚,今天怎样,明天又怎样?你如何教我们把牲口好好地带回家去?"富贵叔沉声喝道。
"听不懂就算了。"我摇头道,手臂微微一振,吓得那汉子倒退几步,跌了一跤,爬起身便掉头向回跑去。"到了明日,一切自有分晓。众位大哥,你们今儿就委屈一天,都给我老实坐着罢!"
"好样的,镇住这批乡巴佬,别叫他们添乱!"龙修在旁低声赞道。
一时二牛送上饭食,一众农人埋头大嚼,他们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我虽明知,却也不能说什么。自顾捧碗吃着白米饭,二牛拿来自家晒的萝卜干咸菜过口。龙修在旁举着一只烤鸡大嚼,啧啧有声,一边不时表示惋惜。
"夜姑娘,我劝你尝一口罢,这鸡烧得不错!可香了!"
一时又道:"你斋戒不过为了令堂贵体有恙嘛,又不是不能吃肉!我想天下慈母怜爱子女之心总是一般无二,夜姑娘一番孝心固然可敬,但在下以为令堂倘若得知你为她茹素,搞得面黄肌瘦的……咳,她老人家一定要心疼的!夜姑娘,令堂如果知道,必不准你吃斋,你若不信咱们就打个赌,你敢不敢?"
时而又就着火光向我脸上觑一觑,叹道:"你吃素很久了罢?年轻轻的姑娘家,你看这等面无血色,白得像鬼……那个,有若姑射仙子一般,虽然美丽……让人瞧着不由得心疼啊!夜姑娘,你就尝一口这鸡好不好?要是不好吃,你大口啐我!"
我烦不胜烦,懒得与他搭话,直接挥臂向他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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